吴非批判性思维能力从何而来

　　每年的高考作文题都会引发社会的各种议论，但我最关注的，仍然是评价标准有无改进。如果高考作文评价仍然墨守成规，引导学生求稳、求保险，那所谓的指挥棒依然不过是限速或是禁止通行的标志牌，甚或是道路上的绊马索与钉板。据近年参加作文阅卷的教师介绍，观念依旧、问题依旧，大批学生的作文四平八稳，缺乏个人见解。
　　对中国学生的学习能力，曾在短时间内听到两种不同的评价。
　　2009年发布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调查结果称，首次参加PISA的上海15岁在校生，在阅读素养、数学素养和科学素养全部三项评价中，位居世界第一，美国教育部部长闻之警醒。
　　又有报道，2011年中国学生参加美国学术能力评估测试（SAT）的通用测试（阅读、写作和数学各800分，总分2400分），测试报告显示，中国学生SAT的平均得分仅为1213分，比美国学生均分低近300分。有分析认为，SAT的阅读和写作部分重点考察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问题也就因此而起。这两则消息都可以很方便地在网络上搜索到。
　　我不太了解这两项测试的规格及详情，也没有能力做专门的研究，不敢妄测。但毕竟长期从事课堂教学，有些感觉是有依据的。长期以来，语文教育非但对批判性思维能力缺乏要求，甚至还有些警惕。写作教学围着高考转，已经没有多少教师敢于谈什么批判性思维了。
　　学生好不容易在起跑线上领先，熬了十多年，参加高考，输不起；他们学会看教师的脸色，顺着杆子爬尚且来不及，何敢怀疑与批判？
　　对考场作文，学生什么陈词滥调都照搬，就是没有自己的思想；阅卷人哀叹学生没有独立思想，而一旦有考生在作文中发表一点儿独立见解，又不敢下手评分，左顾右盼，察言观色，最后给个保险分甚或给个不及格。
　　这种事太多了。坦率地说，很多教师本人也缺乏独立思考的意识，因为他们正是这样循规蹈矩地从学生熬成教师的。没有个人独立意志的教师，能容忍学生的个人见解吗？
　　学生作文为什么会敷衍其辞？常常因为他不认为自己的写作有什么价值。他听教师的话，多读同龄人的作文，结果发现同龄人都在说同样的话，只是表达略有差别罢了，据此，他就有可能认为重复并演绎他人的观点就是作文。
　　20多年前，学校定期有墙报黑板报评比，有学生当评委回来，问他印象，他说初三的比初一的写得长高三版面画得没有高二好；问他内容如何，他说一模一样，没什么可比的。他说得不错。很多班的板报基本没有什么内容，难得有一两句有些锋芒的真话，则会让班主任坐立不安；而那些套话、大话、假话，除了抄写员，很少有人会细看，的确只有形式的不同，没有个人的思想与创造。
　　语文教育如果没有思想，那和识字教学没有太大的差别。这类话题很多教师都谈过，这里想说两个意思，一是教师要注意自身的示范，二是要引导学生关注身边的问题。
　　平庸的教师不可能教出有思想的学生。一些教师总是叹息学生的作文没有进步，写不出像样的文章，然而不能不说的是，这些教师本人往往非但没有见识，也缺乏写作的经验。他们自以为在按部就班地教学，殊不知思想没法教，示范也得有资格。句读之师当然也可以算师，只是职业技术含量有限，在这个时代虽然也能混，但绝对不可能担负母语教育的使命。有人回忆中学时代的语文教师，连姓甚名谁也想不起来，若非学生愚钝顽劣，原因可能也耐人寻味。
　　写作指导中，教师不宜对学生提过高的要求，更不能干扰学生的思维。如果教师自身水平不是很高，却又要积极地去管学生的脑袋，学生不可能保有并发展独立意识；到了高年级，学生如果有了一定的阅读积累与社会经历，与教师的冲突就有可能变多，甚至对立。
　　高中教学常见的问题，正是那种过多的教导导致的。学生在观察思考时，没有必要提醒他成绩是主要的，要多看光明的一面；学生批评社会现象时，没有必要要求他多提建设性意见；他果真提了建设性意见，更没有必要要求他准确地提出可行性建议如果教师出于胆怯，实在想封他的口，甚至可以明说，无论如何不要用尽心思利用职权去压制他，造成他对全部的教育产生误解甚至厌倦。
　　过多地灌输相信，会逐步导致学生的轻信，甚至迷信；学生没有批判性思维能力，必然走向盲从。
　　10年前，大家请我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因为当时有人自作主张把做领跑的人作为校训，校园里充斥着口号标语，试图强行灌输，对此学生有困惑。我即席讲话，谈到美国电影《阿甘正传》中的故事。
　　阿甘是个不由自主的人，有一天心血来潮，忽然跑了起来，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以为他在倡导什么，也跟着他不停地跑，人多势众，全国轰动。有一天，阿甘忽然不想跑了，他停了下来，跟着他跑的人也停了下来，他们惊疑地问掉头往回走的阿甘：我们怎么办？智商只有75的领跑者阿甘才不管呢，他径直走了，留下一大群不动脑筋只会跟跑，而不知道目标与目的的傻瓜面面相觑。最后，我说，要多动脑筋，别乱跑。
　　当时毕业生们一场大笑，不过一两年的时间，那个哗众取宠的做领跑的人的标语，就被从墙上笑掉下来，从此无影无踪。有学生记下了我的即席讲话，他们认为老师的演讲有独立思考的意识。
　　培养批判性思维能力，不是对社会非主流意见的复制，而是对身边事物做出理性分析的一种基本思维能力。凡是触发了一个人的思考的，凡是他感兴趣的，凡是他想穷根究底的，都可能有独特的价值，都可能不同凡响。
　　记得在早些年的一次晨会上，有校长讲话，说：虽然炸油条也是一种职业，但是，我们这种学校可不是培养炸油条的有个学生听了很反感，在随笔中写道：这次他具体地侮辱了一种职业，这种教育观就不是一般的庸俗了。
　　此前，这个学生对喧闹一时的北大毕业生卖猪肉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换个角度，是卖猪肉的人中也有了北大毕业生，他认为受教育的目的是完善自我，而不是做人上人。他有这样的怀疑与批判能力，我认为比那个校长深刻多了。
　　学生关注并思考身边的事物，不盲从，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看法，即使这种看法可能有不成熟、不严密之处，教师也应当鼓励。这一类的思考，是随时随地出现的，或者是忽然冒出来的，我们所期望的，正是这样一种无处不在的自觉意识，而不是刻意的作文要求。
　　学生关注身边的事物，试图表达独到的看法，教师也不能把问题简单化，不必和学生一同宣泄情绪。学生关注社会矛盾，不足为怪；但如果学生只是出于个人利益的考量，简单地接受某些观点，并加以演绎，那并不能说明学生有批判性思维。他能对身边发生的事表现出敏感，显示出的是责任意识，以及追求理性与客观的态度，这才是我们的教学追求。
　　文章来源：源创图书《王栋生作文教学笔记二集》，王栋生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