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学校书店开张了,这一消息是李毅传递的。一天早上,同学们刚准备出门去教室,李毅一脸兴奋地走进了宿舍,他手上还捧着一本厚厚的新书。他说,学校书店今天正式开业,他五点钟就去排队,排到了第二名。第一名买到一本《辞海》,第二名的他,买了本《现代汉语词典》。本来书店打算八点钟开门的,但排队的人太多,就急忙提前了时间,每人限购一本。不一会儿工夫,书店里的书就抢购了不少。汪建宏抱怨地说,李毅,你怎么不吭一声,不然我们都会去。李毅为难地说,他是朋友告知的,朋友特意关照别声张,人多了就不好办,他也是信守诺言。
郑云飞跟小赵出了门,决定去书店看看。这年头,能买到中意的书挺诱人的。以前去市区书店,要走不少路,常常买不到好书。新书一出来,很快就被抢购一空。这次学校书店开张,以后买书就方便多了。
郑云飞,李毅太自私了。小赵怨气难消地说。
是啊。如果不跟别人说就算了,一个宿舍的,有好事也该通报一下。郑云飞附和道,他对李毅也有意见。
两人说着,来到书店前。书店设在一间小平房内,走进屋内,不大的空间拥挤不堪,人声喧沸,热气蒸腾,很多人手上捧着书,不停地翻阅,脸上都流露出兴奋的神态。看到这副闹哄哄的场面,郑云飞对小赵说:人太多,嫌烦,我先走了。小赵呲牙一笑道:好的,我再看看,有好书我帮你带一本。郑云飞独自出门而去。
上午没课,走了一段路,郑云飞没兴致进教室,便漫步来到校园内的小池塘边。这儿环境很好,高大的樟树香清荫浓,接近水面有一排垂柳,枯败的柳枝稀稀疏疏地裸露着灰色的枝干。池水清澈,深褐色的水草影影绰绰地在水底晃悠。池塘边,摆放了几块巨大的青石。郑云飞走到青石边,坐了下来。他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外语课本,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外语单词还有好多没背熟。这儿环境幽静,倒是个背诵的好地方。他将课文读了一遍,接着就背单词。今天还不错,接连背了十多个单词,还都没背错。随着时间的无形流动,一束阳光越过前方大楼的屋顶,投射到水面上。郑云飞发现,池塘边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人们都是单个散落在池塘周围,好像都是在背外语单词。眼前光彩迷离,树叶婆娑,郑云飞精神一时走神,目光痴痴地落在池面,头脑里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蓦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等看清来人的相貌,他发现是本班的周燕。
咦,是郑云飞,你怎么也来了?先发话的是周燕。她瞪着大眼,眼里流露出惊奇的神色。
我早就来了。和女同学单独在一起说话,郑云飞还是有些拘谨。
我以前在这儿没见过你。
是啊,我是第一次来。你经常来吗?
我算是常客,三天两头总要来一回,今天来迟了。
你真会找地方。
两人说了几句,便沉默无语,像是找不出新的话题继续交谈。四周十分宁静,只有小鸟清脆的啁啾声。池塘的水面上泛起了几路涟漪,可能是有鱼在下面游动。对班上的这位女同学,郑云飞谈不上印象多深。周燕身材不高,圆圆的脸盘,肤色较黑,五官平平,缺少长发姑娘的那种高雅韵味。
郑云飞,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周燕靠着树干,漫不经心地打破沉默。
普希金诗选。
是嘛。周燕表情十分兴奋地说,我昨天到图书馆去借过,没借到,原来是你借去了。
怎么,你也喜欢诗歌?郑云飞颇有些意外地问。
我看书是瞎看看,没什么目的。周燕瞅了郑云飞一眼,有些羞涩地说,听说他是为女人决斗而死的,是这样吗?
是的。郑云飞很惋惜地说,普希金很有个性,也很有才华,可惜死时太年轻了,否则,会有更多的佳作。他的诗,看了挺过瘾的,暂时还不想还。什么时候要还,我告诉你。
谢谢。周燕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和周燕交谈,郑云飞感到很轻松。周燕人随和,温柔,不像张晓娟说话咄咄逼人,喜欢挑刺,这可能跟出身有关。周燕跟郑云飞一样,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没有城里人天生的优越感。也可能周燕的性格本来就和张晓娟不一样。此时,郑云飞不清楚自己在周燕心目中印象如何,但相信她会有好感,否则态度不至于如此热情。他看见周燕一直站在一边说话,也想让她坐下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在这时,湖对面的树下,闪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郑云飞禁不住凝神细看啊,是那个长发女孩。她正坐在一张长凳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她看到我们了吗?霎时,郑云飞心跳怦然加快。他思忖,自己与周燕在交谈,要不要转过脸去,有意不让她看见,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一想法。他忘不了在外语系大楼下,看见那女孩和一个男生相互偎依、窃窃私语的场景,那种极大的失落感,如重锤敲碎了他孱弱的心灵,让他甚感无地自容。想到这,郑云飞决定让长发姑娘看到自己和周燕在一块,证明自己并不是无人眷顾的狗尾巴草,或许心灵会得到莫大的快慰。于是,他有一种和周燕交谈的强烈的欲望,不仅仅是交谈,而且要谈得热烈、兴奋。
周燕,我学外语头疼死啦。你学得不错,以后有机会好好辅导我。郑云飞比先前抬高了嗓门说。
哪里,我可没这水平。周燕稍显腼腆地说。
你们女同学心细如发,学外语有天然的优势,我老是考前临时抱佛脚,哪能考得好。
学外语要花死功夫,不死记硬背不行,女生学外语可能是有些天分。你比较好动,关键还是要能静下心来,凭你的智力,应该问题不大。周燕态度诚恳地说。
我这人,难以静心。郑云飞边说边朝对面扫了一眼,他发现长发姑娘好像在关注这边,暗暗得意,又兴致勃勃地说,你不知道,我一接触到诗歌就容易激动,别说普希金,就是中国的诗人如戴望舒、徐志摩,他们的诗歌,我看了经常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眠,沉浸在诗歌境界之中。
那好啊,这才是诗人的气质。周燕十分赞许地说,你好好钻研,多创作一些作品,说不准以后会成为大诗人。
你过奖了,哈哈哈哈。郑云飞说着,有意发出怪异的大笑,他是想笑给对面的女孩看。此时长发女孩不知是何种心情,不过,敢肯定,她一定认出了自己,一定看见自己是在和一位女生说话,交往得还是那么开心。但郑云飞也感觉如此放浪的大笑并不是很轻松,而是笑得有点苦涩,心里酸酸的。他曾一闪念,要是周燕换成那女孩多好。那样,这种谈话就会很甜蜜,很开心,自己也不会爆发出这般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的笑声,而是要内敛、温和得多。等笑声结束,当郑云飞将泪花闪烁的目光再投向对面时,那张长凳上已经空无一人,长发女孩没了踪影。她走了,如风轻轻地来,又如云飘然而去。她会不会赌气走了?会不会就像上次自己见到她和男生交谈时的心态一样?郑云飞心里不断地盘问,此刻,他的情绪瞬间低落。他站起身,跟周燕说了声,我要走了,就先离身而去。郑云飞边走边琢磨刚才发生的事,心里很是矛盾。他既快慰,又很难受。快慰的是,他似乎解脱了多日的郁闷,抛弃掉身上背负了许久的包袱。难受的是,他不仅伤害了长发姑娘,也伤害了周燕,周燕似乎成了他报复的一件工具。
中午,郑云飞刚吃了饭从食堂出来,就见许凡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许凡鼻翼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脸色绯红,眼镜片子闪着亮光。还没走到跟前,许凡就急不可耐地嚷道:郑云飞,我正要找你。
看着许凡颇为激动的表情,郑云飞猜想一定有急事,就站住了脚步。
郑云飞,来,我跟你谈个事。许凡说完,领头来到食堂边的角落处。
什么事,急成这样?郑云飞望着眼前这位脸庞消瘦、神情老成的校园诗人奇怪地问。
是这样。许凡稍稍停息,便说明来意,我们准备成立一个诗社,想请你也参加。不知你意下如何?
诗社?此动议有些突然,郑云飞弄不明白成立这一组织是出于什么目的,就问:是学校组织的吗?
不是官方的,是民间的。许凡解释道,由学生会组织,那有什么劲,那些个学生会干部都是领导的跟屁虫,既无主见,又无个性,做什么事都要受制约,哪符合诗人的个性。所以,我想,我们自己成立个诗社,你要愿意,可以一齐干。说完,许凡目光直直地盯着郑云飞,等候着回话。
这郑云飞心里颇为踌躇,他倒不很在意是不是官方创办,他在意的是,此诗社既然是由许凡提议的,那他肯定是主要负责人,而自己究竟充当何种角色还不清楚。成立诗社,或许会有利于提升自己的创作水平,如果再担任个一官半职,那就是锦上添花了。
这样吧,许凡看出郑云飞有些犹豫,耐着性子劝说道,你可以在中文系七九级发动一下,看有哪些人愿意参加。
郑云飞听许凡的意思,是要自己担当七九级的召集人,稍感舒心。他知道这不好讨价还价,态度过于暧昧,也不符合他的个性。再说,能作为一个组织的发起人,也很有诱惑力。于是,他说:我参加没问题,发动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不清楚诗社怎么搞。
许凡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先找几个得力的人开个会,大家在一起议议,拿出一个诗社的章程。
愿意参加的人会多吗?郑云飞还是有点担忧地问。
肯定不会少。许凡笑着自信地说,你听说了吗,北京那边出了一份地下刊物,叫《今天》,办得很活跃。我有个朋友给我寄来了一本油印本,上面的诗歌很精彩。现在提倡思想解放,各种思想犹如春潮涌动,中国有可能进入了一个如同欧洲启蒙运动的时代。时逢良机,我们年轻人不大胆地做些事情,也枉费了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你说对不对?
是的。郑云飞的热情被点燃。许凡说得对,现如今,思想界百家争鸣,热点不断,许多人大胆建言,独树一帜。自己一直在冥冥之中祈盼着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以便一显身手,大展宏图。现在看来,是到了该有所表现的时候,许凡所构想的诗社,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平台。因此,他态度鲜明地说,没问题,七九级的事,你就交给我好啦。
今天就说到这,开会时间你等我通知。许凡说完,两人就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