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香椿

　　杏花落了，桃花开了，榆钱儿绿了，草木在春风春雨的呼唤里依次醒来，香椿也把自己红红的芽儿挂在了朝阳朗照的枝头，像报晓的公鸡骄傲地挺着鸡冠，早起的人突然就闻到了香椿的味道，炊烟欢欢喜喜地轻绕着香椿枝头，万般留恋不舍离去，起早担水的人、砍草的人不知不觉把香椿冒芽的消息传递给街坊邻居，喜欢吃香椿的老人就收到了春天最深情的那封信。我的故乡是没有几棵香椿树的，唯一生长在记忆里不倒的就是发印家的那棵树，他家的小门朝西开，进了门再往北走一个小门才能走到四合院里，香椿树就生长在东屋窗前，一看就是老香椿树了，但树干不算粗，靠近房檐的树枝扭着身子给房顶搭起了荫凉，到了摘香椿的时候上房摘就行，不用踩板凳，不用做铁钩，攀着木梯就够着香椿了。发印一年到头有两次被乡亲们频频念叨的机会，一次是腊月碾米的时候，他家门外有大碾盘，乡亲们排了队去碾米，发印就在心中为乡亲们排了队；再一次就是春天吃香椿的时候，乡亲们和腊月时碾米一样，搭话给发印想吃一把香椿，发印就记在了心里，也大致把搭话的人排成队，搭话早的先吃，搭话晚的晚吃，反正争取让乡亲们都吃到自家的香椿。到了吃香椿的时节，发印的家门口就时常有老人坐在门墩上，即使不说话也是为看看香椿而来，发印是读得懂老人心事的，通常是摘一把嫩香椿打发老人回家炒香椿鸡蛋去，实在没得摘了就让老人过两天再来，也有心疼香椿摘得太狠的老人执意不肯再摘，就感受一下发印家门口的空气，那空气是带着香椿气息的。香椿从不短人，就和井水不能短人一样，就是前来找寻的人都有份儿，不论距离远近与乡情远近，这种寻吃的做法大约等同于一种祝福了。到了春天，发印这两个字就成了春天最宠爱的字，老人念叨时嘴里是含着香的，孩子们念叨时自然在前面加上了大辈做定语，诸如发印伯伯、发印爷爷的，发印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无论拿锄头还是铁锨，无论去做什么，仿佛都是摘香椿的气势。吃香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尝一把就满足，不会有谁家摘很多包饺子，像发印家自己吃自家的香椿，也舍不得挥霍着吃，无非比别人家多炒两顿鸡蛋。故乡人把摘香椿说成掰香椿，掰字就是分分的意思，只有分着吃的东西才不知不觉用上掰字。清晨，束着围腰的女子往发印家的巷子走，自然是这样打招呼的：看看发印家的香椿还能不能掰一把，再不去怕会老了。人们不怕香椿被摘完了，只怕香椿老了。香椿是不怕摘的植物，一枝香椿被摘得光秃秃的，来年一点儿也不受影响，照样繁茂，甚至夏天的时候就看不出这曾是一枝被摘光了叶子的树。香椿长老了就不好吃了，除了用一枝香椿沾上面团炸面鱼儿，就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吃法。香椿在快不能吃的时候，为了留下它的香气，有的人家习惯腌香椿，上小学时认识了一个叫梅妮的伙伴，她家住在村东往南的一个巷子里，暮春去她家玩，一进院子就闻见了醋泡着的香椿香味儿，寻着味找到了一个瓮，那瓮就放在香椿树下，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一连几天都去她家，玩着玩着就近了瓮口，偷偷捞一根腌香椿吃，真是好吃极了，几根香椿连在一起，与树枝处分开的疤痕清晰可见，仿佛可看见掰香椿腌香椿的情形，吃起来咸里有香，只想坐在阳光里慢慢品，想象若有一个刚蒸出来的馒头配着吃就更好了。我的老家在发印西边的巷子里，两家关系一向好，却从不凭借两家的好关系多吃一把香椿，多是家人担水的时候遇见发印，被发印拦到家里摘香椿去，摘一小把不贪多，右手扶着扁担，左手甩着香椿，一同把新鲜的烟火担回家，到了家，正是炒菜时分，奶奶从瓦罐里拿出两个鸡蛋来和香椿炒在一起，刚刚飘过榆钱味儿的炊烟就飘出了香椿的味道。香椿似乎是不怎么繁殖的树，它的周围不长小香椿树，不像槐树在周围生长一片小槐树，也不像与它模样相近的臭椿树一样，或多或少在周围滋生几棵小树，香椿树是那样稀缺，谁家新盖了房子，设想院子里种什么树，哪怕想想种竹子都不敢奢望种香椿的，我家搬到村北新家后吃到香椿的时候就更少了，母亲出门像碾米占碾盘那样去两趟发印家，定好摘香椿的日子，才能把香椿请进烟火。说来很幸运，我家门外不远的一个土墙边生长着一棵香椿树，不像是谁特意种下的，母亲发现那棵香椿树时已是初夏了，为这个发现欣喜不已，张罗着给我们做了炸面鱼儿，长长的香椿茎与叶经了油炸软香得不行，简直像一个个香椿油条。母亲搬到县城小家以后，院子南边种了一棵香椿树，和发印家的笨香椿树不一样，它生长得很快，春天我们都吃上了香椿，有时下班接到父亲的电话，是母亲安排父亲送香椿来了，一捧嫩嫩的锈红的发着亮泽的香椿被纸包着，花一样摆在车筐里，父亲就像送花的人，我下楼来用接花的心情接过香椿。这样的春天过了几年，院里的香椿树死了，母亲很是伤感，一直说不明不白怎么说死就死了，那么肥沃的树坑那么茁壮的树，刨时发现树根与白灰挨着，才知道是把香椿树种下了盖房子时的灰坑里。
　　母亲小家的院子西北角有一棵香椿树，是近两年才发现的事，谁也不知道是母亲种下的还是它自己生长出来的，母亲走后院子空落了几年，发现有香椿树的时候是五月，绿色的香椿花落了一院子，树那么粗，都有点影响西邻的屋檐了，原本想着刨掉它，西邻极力不同意，说年年吃香椿都习惯了，它遮光就遮光，顶墙就顶墙，愿意它生长着。婆家门前有棵臭椿树，很高很直，是公公从外村刨回来的，那时树小，在路边很是单薄，公公以为它是香椿树，就想着种在自家门口年年春天吃香椿多好，不成想它不是香椿，但是是用种香椿的心情种下的，不是香椿也舍不得刨去，现在应该还生长在门前吧。此刻距离我最近的香椿树在十米远的巷子里，站在巷子可看到两棵香椿树，一墙之隔，墙里人家一棵，墙外一棵，人家的那棵冒的芽儿稠密些，可能是院子里更暖一些，墙外那棵刚刚冒芽儿，叶子皱巴巴的，像是树枝上落着几只找不到母亲的弱喜鹊，我轻轻地走过，舍不得走出声音，生怕惊动它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