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药师 在被采访到创造漫画的意义时,谏山创毫不避讳地直说道: 我觉得我想攻击些什么,像是背叛人,或是伤害人之类的我知道这不太好,不过我也想伤害读者,老实说,我觉得那是我之前非常想做的事。因为以我来说,如果我说这电影在我心中有一席之地,意思是这部电影伤我很深。 谏山创 在《进击的巨人》第四季不断挑战观众底线之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十多年还在一边打工一边在出租房里画着漫画草图,为了交房租而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的确做到了惊人的破坏力,完全不输最终季的《权力的游戏》编剧(毕竟他们连原著作者马丁也伤害到了)。 《进击的巨人》第四季 谏山创童年时代其貌不扬,体格消瘦,因而十分厌恶儿童相扑比赛,他当时和同龄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不起眼。和身边的同学一样,谏山创也会翻看当时的流行漫画,其中一本名为《地狱老师》的漫画给他留下了极大阴影,以至于后来他将这样的阴影转移给了他的读者《地狱老师》的第34话中,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从画中跑了出来,追着角色要吃人,幼小的谏山创面对这样的画面久久不能平静。 《地狱老师》1996版,根据漫画改编 成为中学生的他有幸看到《ARMS》《剑风传奇》等世界观架构更加宏大的漫画,一系列化学反应之下产生了要成为漫画家的想法。和诸多热爱漫画的中二少年一样,谏山创也在学生时代开始了自己的创作,但当父亲看见他藏在房间里的手稿时却不屑一顾:你绝不可能成为漫画家。沮丧归沮丧,他很快便将父亲的评价抛之脑后,并没有就此作罢。 《剑风传奇》(1997) 大学时代的谏山创正式主修漫画专业,从经典电影中意识到故事的重要性,《侏罗纪公园》(恐龙吃人),《风之谷》(巨神兵),《奥特曼》(变身)等作品的烙印对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来说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在这个只有白纸黑墨的维度里,他找到了一种变身为强者的可能性如果只是停留在这个阶段,谏山创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后期《巨人》他将故事的创作思路调换了完全相反的视角,开启马来篇,其真正的主体构思也在漫长的岛内篇铺垫后浮出水面,使其超越了少年热血漫画的固定范畴,赋予作品充分的历史社会议题探讨可能性。 《奥特曼》(1966) 由于常年连载的关系,大部分读者及观众仍然习惯于岛内篇的视角,也难免将自己代入岛内子民的受害者思维,而这样的立场和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后的日本发展史(甚至是中国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转型为现代化国家)有着微妙而暧昧的互文,因而谏山创如此抽离视角将自己置身事外,在全球各地日渐趋向民族主义复辟的今天,实在是为大逆不道。 在整个岛内篇关于谏山创是否为右翼势力抬头的阴魂不散传言,在马来篇的残酷开局之下不攻自破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来篇应该视为巨人的重启重制,对作者来说是非常极限的挑战,其中关于巨人的庞大背景设定可以被视为在任何历史时段涌现的超越现阶段技术和生产力水平,而如此强劲的力量实在过于有诱惑力,如同阿瑟克拉克那句被人引用无数次的: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皆与魔法无异,文学世界里更容易找到具象的实体《魔戒》里人人渴望的至尊魔戒,《冰与火之歌》里的魔龙,《风之谷》里毁天灭地的巨神兵,谏山创在漫长的铺垫之后抽丝剥茧地描绘了巨人之力的由来以及伴随它的漫长仇恨厮杀与诅咒。 回到现实中,也可以找到非常不起眼但在特定时间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实例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纳粹德军闪电战神灵附体般的行军速度在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正是由于有毒品药物的加持才得以实现,带有甲基苯丙胺成分的小药片柏飞丁在战争时期成了士兵的标配,能让士兵们充满活力,情绪高昂且只需要极少数睡眠,因此成为了德军不止不休疯狂推进的关键神力。 在最高峰的时刻,军方为此下的订单为3500万片,工厂产能全开,日产量高达83万片。然而所有的预支都有极大代价,进入消耗战之后,柏飞丁的滥用从根源上透支了士兵的身心健康,许多人开始精神恍惚,军心涣散,闪电战的打法很难再起任何作用。 从马来篇开始,谏山创将矛头调转,直指岛内居民祖先的原罪以及各方势力在历史长河中无尽的博弈与厮杀,其实并不仅仅局限于日本自身的历史,更是可以放进全球框架作为探讨,以资源科技的应用发展(巨人之力),地缘政治,民族主义和国际关系博弈等议题为基础进行加工和重构,如此看谏山创的创作正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与当下时代潮流产生微妙的联动。 当他笔下追求自由与解放的角色在经历漫长战斗之后终于成长,却在另一种叙事视角里成为伤害性极强的迫害者,ta口中的正义与复仇的合理性也令人产生质疑。视角调换下谏山创对读者发起的挑战和冲击,也正是前文所说的,有意造成的伤害,是其争议之所在,也是不可否认的厉害之所在。 而许多读者与观众津津乐道的所谓中日关系又或者是欧亚体系的映射,其实将作者的创作意图狭隘化,谏山创在做的,更像是一部对人类近现代资源掠夺,文明升级与战争史的浓缩描绘,其中对民族主义与战争狂热的思考更是在马来篇直接给出:在对集体产生一定程度的认同之后,狂热也可能随之而来。在共同叙事的构建之下很容易产生排他性,并且将其合理化,正义化。 留在本土与前往帕拉迪岛上的艾尔迪亚人都在历史的进程中背负上恶魔的后裔之名,而前者之中的许多人却想着解放后者以此洗刷莫须有的罪名,得以在马来社会重新立足。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排斥和异化,日本对大东亚共荣的战略构想,许多普通家庭甚至真的以为他们的男人是奔赴战场,解放邻国于水深火热,这种用浪漫包装的仇恨甚至是狂热屡见不鲜。 如果说在《进击的巨人》在连载的一开始更像是少年热血,那么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谏山创早已开创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史诗级作品。 在已知的人类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中,我们得以跟随人格与神格共存的吉尔伽美什经历爱恨情仇与生离死别,通过他的旅程了解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模式,冒险精神与自我觉醒;在谏山创的笔下我们发现,曾经的主角似乎不再拥有主角光环,视角和立场可以完全对立呈现(就如同吉尔伽美什早期的天敌,往后的挚友恩奇都)以此碰撞呈现更深层次的反战反思,这样的冷静,甚至是对自己所造之物的冷酷是谏山创异于常人的地方,也是让许多观众和读者想给他寄刀片的不二原因。 其实以战反战的手法在电影史并不少见,诸如库布里克的《光荣之路》《全金属外壳》,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等都采用了极端的残酷和瞬间的美好作为极致冲突的核心;雷诺阿的《大幻影》和大岛渚的《战场上的圣诞快乐》更是将视角聚焦于战争状态下双方个体的微妙共鸣(引而不发的惺惺相惜)而非集体意志的你死我活和前赴后继的英雄主义,当种种瞬间美好灰飞烟灭之时,其悲剧性和反战核心也得以有瞬间的机会显露。 当然,大概是收到了太多刀片,被无数读者视为非常无情的谏山创在被问及完结巨人之后的去向时向外界透露道,自己想开一个桑拿房,经营出最好的桑拿,我们或许能理解他想要暂(跑)别(路)漫画界的心情,但,同情是不可能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