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场院 作者:赵雁明 我们老家那片儿,管打谷场叫场院,不光称呼上与南方有别,就连读音也很费解,场偏偏读做常,院偏偏读成渊,提起场院两个字,马上就会想起乡村的从前,想起生产队时那寻常又神秘的大场院。 那里汇聚了队里一年的收成,但那成堆成垛的粮食,却不一定属于挥洒汗水的大家,属于乡村场院的情感,是飘飘洒洒的。秋天的时候,艳阳高照,北风送爽,高粱熟了,玉米熟了,地瓜该起了,水稻灌浆急,村里的劳动力,也开始挥洒力气了,磨镰的磨镰,挑担的挑担,队里的车老板,套上听话的马,拉起石磙开始溜场院,溜场院那是个技术活,我看过的是用谷草稻草等轧成穣嚼,和黄土,水要合适,摊平用滚子压平。干了以后不裂还没有浮土。地压得实实的,地压得溜平,其余的人,则在周边挖出一圈很深的壕沟,最先拉进来的高粱杆儿,沿着壕沟的里侧,树起一圈密实的杖子,又在大门出口的旁边,盖起一间小窝棚,于是,一个像营地,又像堡垒的临时屯粮处,又一次伫立在村边几百米处。 每年场院又一次圈起来,场院那所在的三四亩土地,就成了村民的禁地,队里的所有粮食都将运到那里,那里也成了事实上的财富所在,不光无关的大人孩子得避嫌,就连家养的猪鸡鹅,也不得靠近其近前,守护场院的人,有权处置那些不识时务的畜生。场院三五十米的范畴,私家的狗都极少去溜达,瓜田李下的避讳,连猫狗都不去凑热闹。 一层挨一层的沭秸,将场院围有一米厚,除了天上的飞鸟,啥也难越过那围墙。深秋的早晚凉中午热,都没法考虑了,早早吃饭,早早套车,人和牲畜,打场院建好,就拼上十二分的力气,比着收割,忙着打捆,车老板的皮鞭,舞得啪啪做响,上坡下坡,似乎与牲畜结下了百年的仇恨,一边吆喝一边把皮鞭抽在马身上。队长那庄稼活儿好手,阴着脸,卯足劲,以身作则给大家打着样儿,你若尽职尽责拼搏,他就时常拉你一吧,你若偷懒耍滑,他连一丝笑容也不给予你。 秋收那阵子,人与牲畜,都一起拼了,一片片的庄稼割下,一车车运回场院,水稻连杆捆,拴上架杆拉回码成垛,高粱还得掐穗,玉米还得扒皮,棒子高粱是一垛,杂交高粱另一垛,不同的品种,码成不同的大垛。偌大的场院,几天的功夫,就会被稻垛、豆垛、高粱垛,堆得占去一大片,都有几人高,都是好长一大溜,这还不包括那些黄白分放的玉米棒子堆。 粮食收完了,马车会继续拉沭秸,一家挨一家分,分完沭秸分萝卜白菜,沭秸是按人头论捆,芥菜疙瘩胡萝卜论筐。而这边场院里,人气更浓了,拉电线,架机器,一百二百瓦的灯泡,要接好几个。男不分老少,女的只要没有牵挂的姑娘,个别结婚没有孩子的,马马虎虎也凑合,有家有口有孩子的女人,就不许进场院了,禁止的缘由,是怕经不起粮食的诱惑,随便装一兜黄豆,就能换几块豆腐吃,总不能天天布置人翻衣兜,持家的女人,一般难防范。 说起曾经的场院,先得说说场院门口那个小门房,那个用土坯囫囵盖的窝铺,里面有炕但没锅,怕的是没有监督的时候,有人拿它炒粮食吃。没有锅也是为避嫌,看守场院的人,能睡得心安。看守场院都是两班倒,一个班里两个人,既监督别人,也相互防范,那么多粮食,责任太重大,若是有闪失,没法面对父老乡亲。 一个比一个眼睛毒,看谁都提防,并且同班值手的两个人,彼此并不怎么亲近。在场院里干活的,都不怎么喜欢看场院的人,许多人多少年都不跟他们打招呼,怕它更把你当成贼。除了晚上女的去那里暖和一会儿,平常短暂休息,很少有人进他们的屋。不光在场院干活的人看他们不自在,去场院分粮食的人,也看他们难受,不用他们走近前,就是他们远远瞄一眼,称粮食的人也心里发毛,记账的是表姐夫,过称的是三姑父,守场院的眼睛无意一扫,这边的称量就不敢太高,他拿眼睛扫大家,大家也拿眼睛观察他,他们下工的路上,无数双眼睛扫他浑身上下多少遍,乡村的管理与制约,就是这样的极致,,就是这样的实效,无需队长去检查。也正是这有效的相互监督,再贪婪的蠢贼,也不打场院的主意,偷场院的风险,太大了。 粮食进场院,活儿更紧更累了,稻子得脱粒,高粱得脱穗,高粱玉米大豆脱粒的过程,被称之为打,打高粱就是给高粱脱粒,打稻子就是把水稻与稻穗分家,打粮食卖粮食的过程,都是在场院进行的,打高粱有打高粱的机器,打稻子有打稻子的机器,人停机器不能停,所有参与扬场脱粒的,都是白天晚上倒班,白天能打出来多少粮,晚上也得打出来多少粮,队里给最高的公分,也给补最多的公分粮,一个家庭一年的收益,一半都落在打粮的季节,没有极特别的事,那些壮劳动力,是舍不得耽误工的,尽管特别苦特别累,大家还是愿意咬牙坚持着。 姑娘和小媳妇们,棉袄外面套着棉袄,口罩捂得严严的,头上紧紧包裹着头巾,即使做了那样的防护,睫毛眉毛依然沾满草灰的细屑,至于不认真戴手套,口罩比抹布还灰的男社员,割个口子扎个刺,脖子里的尘土一摸一把泥,那是经常的,机器呼呼飞转,粮食装也装不完,扛也扛不完,这边女的脱下来多少粮,那边男的就得顶着寒风杨多少,还得搬扛,还得过称,还得码成有数的垛,风割得脸疼,手冻得猫咬,脖子痒得抠都不管用。 机器需要抹油,机器需要换皮带,机器也有掉链子的时候,每逢有这样的间隙,打粮的男女,比过年还高兴,姑娘们会正字腔圆齐唱起一条大河,或者是夜半三更呦,盼天明,男人那边则是更高声的那一年,日本鬼子在上海打了仗,或者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男人唱是发泄的,是滑稽的,手中的工具也比划着,往往在场院时不时给大家带去快乐的男人,也是感慨最多的,实在累得站不住,他就会在那自言自语大声说,下辈子我可不当人了,我要当猪,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顶多肥了挨一刀,痛快!说到动情处,眼泪差点掉下来,抹把脸,手一挥,比刚才更深情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再一次大声吼起来。机器轰鸣,灰尘飞扬的深夜,所有参与打粮的人,也被那样悲情悲壮热爱生活的人所渲染,送稻捆的,搬粮食的,扬场的,也都忘记了疲惫,丰收的喜悦,又一次送走了所有的苦累与疲惫,一边数着粮食捆,一边估着粮食量,嘻嘻哈哈的笑声,也从没有间断。 在场院里干活,是没有人送饭也没有夜宵的,白天黑夜三班倒,一干就是八小时,肯定饿肯定渴,中间不允许回家的,场院不光有规定,也有许多的禁忌,那些禁忌,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前边说的不允许家庭妇女进场院,也是有这方面因素的,在场院里干活,都是男的把女的围中间,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绝不派女的去,怕招啥惹啥没脸的。只要姑娘情不自禁哼起歌,总有男的大声吼,里面也有这因素。 在场院里干活,最能体现乡村情感的远近,姑姑得照顾侄女,姨得拉扯外甥女,累得眼皮直打架,也得尽可能地关怀,母亲悄悄塞的玉米饼,妹妹特意装的炒苞米,都是姐妹们平分,哼着歌儿,嚼着炒苞米,偶尔涌出来的委屈,竟然都缩回去了。尤其回到家,母亲帮着端热水,帮助扑打身上的草屑,满脸都心疼,所有的疲惫,也就没有了,长大了,帮家里,也是乐。 兴冲冲和娘说着场院里的事,美滋滋跟老爸谈论起老白地的庄稼,穗竟然是那么大,亩产竟然有那么多,往弟弟妹妹碗里夹着菜,一家人的饭局,也让场院里的事,都释怀了。庄稼人,庄稼命,庄稼院与场院的距离,也显得没有那么远了,依然是母亲悄悄的叮嘱,搭帮去,结伴回,远离野猫野耗子,深更半夜,需特别小心吓一跳。 有说有笑在场院里干活儿,除了时刻感受丰收的喜悦,也留住了每一位当年人的辛劳,许多人的青春年年在那里碾压,许多人的汗水年年冬天在那里飘洒,曾经的场院,也让后来的梦到都疲惫,但无怨无悔,因为乡村的场院,也是乡村的灵魂所在,更是一个特别的风景,每每回味起来,满满的刻骨铭心,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