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四十五，神鸟

　　从前有那么娘俩，家里很穷，就靠儿子上山打柴过日子。这家姓候，儿子的身前死了两个小哥哥，他就排着叫了小三儿，街坊们都叫他侯三。
　　侯三家的旁边住着一个老头儿，书虽念得不多，算盘儿打得可好，人称铁盘子。
　　铁盘子喜欢侯三为人善良厚道。就教他识字打算盘，逐渐地，侯三也打得一手好算盘，不
　　管加减乘除，也不管数目多大，只要上了候三的盘子，管叫你一盘清。
　　一天，侯三进山打柴，遇见了一只受伤的小鸟，他见了可怜，就把它揣在怀中，带
　　了回来，天天喂它吃，天天采药给它治伤。来二去，小鸟的伤养好了。这天，像三刚
　　把榮担儿放下，就听小鸟说起了话：侯三呀，你看我的伤都好了，放我走不好吗？侯
　　三说：我可不想放你。小鸟说：那你想把我怎么的吗？侯三说：说哪儿去了？
　　我把你拣回家来，不光是可怜你，我也喜欢你。眼见我都守了你这么长时间？，我怎么能舍
　　得让你走呢？我喜欢你，还能害你吗？小鸟又说了：那你就放了我吧！侯三寻患了一
　　阵，说：好吧。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你得常飞回来看看我，免得我挂念。小鸟说：
　　这你放心，我怎么能忘了教命恩人！就这样，侯三把小鸟放了。
　　过了不久，侯三的老妈去世了。原来娘俩过。侯三还觉得挺有奔头的，如今老妈去了，
　　孤零零地甩下了他一个人，这日子还过个什么趣儿？从此，他山也不上了，柴也不打了，
　　整天坐在家里哭。挺俊的小伙儿，如今人哭瘦了，精神也倒了。
　　有一天，那只小鸟突然飞来了，它一直飞到侯三的肩头上，对候三说：侯三呀，把
　　心放宽点儿吧，还能叫你妈守你一辈子吗？你妈既然死了，你就走吧，还守着这个破房
　　寨罗干什么？出去找点几活儿干吧。你叫我往哪走？嗯，往北走吧！
　　侯三听了小鸟的话，就打了个小行李卷儿，往身后一背，一边要饭，一边悠悠荡荡地往北走。一走走到了一。个小集镇，这小集镇虽说不大，但做买卖的、开店的却也不算少。
　　侯三来这儿的时候，就是傍年根儿底下了。过去做买卖的都讲踪，不象今天要现钱，
　　所以每到了傍年靠节的时候，都算盘子噼里啪啦紧响，忙乎算账呢。这天，侯三要饭要到
　　了一家买卖的门口，东家急赤溜儿地说：不是我撵你，你吃点儿饭就赶紧走吧。买卖上
　　着点儿帐，都快拨拉不开了！有那么难吗？可不！东家没昕出侯三的话味儿来，急三火四地就走了。
　　过去没有玻璃，窗户上都糊纸，纸不隔音，所以里面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侯三吃完饭，就站在
　　帐房外面听。一听，东家的确没撤谎，里面真的就乱了套，只听里面左一盘，右一盘，左打左不
　　准，右打右不对。这算盘子的活儿，可是侯三的拿手戏，他听了两盘之后，就听出了门道儿，憋不
　　住告诉里面应该怎么怎么打。
　　东家在里面一听，谁？他怎么就知道该那么打？出来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小要饭花子，就满脸不
　　高兴地问：你会算吗？稍微通点儿路吧。那么你进来，打两盘子我
　　看看，拨拉明白了，你就不用要饭了，我叫你做个二掌柜的。侯三把帐理了一遍，拿过
　　算盘子，三下五除二。几本帐就拨拉完了，东家和大掌柜、二掌柜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服了。
　　东家一来见侯三真行，二来刚才话已出口，就放了候三一个二掌柜干。
　　当上掌柜的了，可就不是要饭花子的样儿了。小伙子一穿一戴那可体面多了。
　　转眼儿，年就过去了。东家既放了人家侯三做二掌柜的，什么事就得和人家商量，就
　　对侯三说：大伙计、小伙计、学徒的该用谁，不该用谁，不该拿主意了吗？过去用谁，
　　今年还用谁吧。还有一件事，买卖再像以前那么做，是不是小了一点儿？那咱们就
　　扩它一扩。这年年底一结算，赢了往年的双份儿利。东家高兴，侯三也觉得脸上有光。
　　一天，小鸟又来了，站在树上叫侯三。侯三一出去，小鸟就说：要是有给你提媒的，
　　你可别答应，你的媳妇儿今年年三十儿晚上就能来。说完就飞走了。
　　小鸟一连来了三天，只说一件事：不让侯三说媳妇儿。
　　小鸟一走，紧接着就有人来给侯三提媒，有时一天都能来好几拨儿，只是谁也没提妥。
　　很快，来到了年三十儿。这天晚上，果然来了个大闽女，长得十分美貌。侯三忙问：
　　你是？我来给你做媳妇儿！侯三心想：小鸟说三十儿晚上能来个媳妇儿，还真来了。
　　它倒没骗我。只是，我要是稀里糊涂地要了她，人家东家怎么看我？他就对闺女说：这
　　怎么行呢？你走吧。闺女哪里肯走？侯三就往外推。但他面上是推，心里奔着她留下。两个人一个真留，一个假撵，闹得难解难分，正在这时候，东家进来了。
　　大年夜，东家寻思得四下里走走看看，再说候掌柜的就自己一个人在前屋睡，眼前
　　又没有个亲人，情份上也该过去走走。结果碓上了这件事。就间：怎么同事？这闺女是
　　谁？侯三半遮半掩地说：说不上是谁，你也不认得？我上哪儿去认得她？又问姑娘：
　　你是哪儿的？侯三忙替圈女说：她说她家搁这儿挺远的。你上这儿来干什么？我
　　来给侯掌柜的做媳妇儿。你给他做嬉妇儿倒行，但不是这么个做法呀。又问候三：
　　她咋进来的？我也不知道。东家一听，心里就想：她要是小偷儿呢？是强盜呢？是
　　个荡妇呢？谁知道她的根底！我总不能豁上我的买卖吧。他心里一边想薯，手也就一边
　　把闺女往外推，侯三也上前假装帮着推。两个推一个，闺女真被推出去了。
　　那闺女一被推出门外，东家就把门关上了。谁知，他们二人刚转过身来，闺女就又
　　站到了他们跟前了。东家又把她推出去闩上门，一看，又进来了。一连推出去三回，她
　　进来了三回。再想推时，闺女冲东家说话了：有再一再二，还有再三再四吗？你这么大
　　个大东家，还是个大伯子，跟兄弟媳妇撕撕巴巴的，体面吗？我给候掌柜的做媳妇儿，关
　　你什么事？
　　几句话说得东家没话说了。可是他又怕她赖着不走。就东拉西扯说：倒是不关我的
　　事，我是看你做得不太合乎礼数。你见谁家的大闺女能自己跑到小伙子的屋里来？再说，
　　俺们把门都闩上了，你怎么还能进来？我怕你不是人。我和候三俩有缘份，提我是人
　　不是人做什么？我这里的活儿可重，你要是吃得了苦，留下就得干活儿，给我煮饺子！
　　行！东家听是撵不走了，就对侯三说：兄弟呀，她硬是不走，我看你就留下她吧。侯
　　三早就盼着这句话了，只是碍于面子，难作主张，如今东家发话了，他有什么说的，就
　　是不好蹦高儿就是了。
　　东家回去后，把候三那儿遇到的事学给他老婆听，他老婆说：能吗？不信你去看
　　看！他老婆真就跑去了。一看，可不是，大闽女水灵灵的，说多俊有多俊。他老婆说：
　　我倒没看出她有什么妖气。不信咱们把门关上，再找根棍子把门顶上，她要叫门，咱
　　们就装听不见，你看她能不能进来。一会儿你上前面告诉她一声儿，就说傍天亮时再来
　　煮饺子。
　　两人把门顶上，就躺在炕上侧棱耳朵听动静，看侯三的嬉妇儿怎么进来。两人一等
　　没有声，二等没有声，等来等去，都该吃饭了，也没等来。还等什么？去叫吧。
　　等到下地一看，两人愣了：饺子煮好了！开门一看，侯三媳妇就站在门外！
　　当家奶奶这时憋不住了：门我关上的，你怎么进来的？门什么时候闩来？开的！
　　我闩的我不知道吗？没呀，门开的！东家怕争一会儿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忙说：大
　　过年的，争什么！
　　吃完饺子。东家说，兄弟媳妇儿呀，今儿晌午还是你上灶。大初一的，咱们傲它八个菜，我和兄弟喝几蛊儿。东西呢？当家奶奶说：有，等会儿我找给你，你看着掂：
　　掇心里却暗嘀咕：做去吧！
　　眼见得快晌午了，侯三嬉妇儿才过来生火做菜，转眼工夫，八个菜就端上来了。当
　　家奶奶心想，这人八成是个妖精哩，这工夫我两个菜也炒不好哇，我说她怎么不知道着
　　急！
　　大伙儿伸筷儿一尝，菜炒得有滋有味，当家奶奶心想，比我强多了，就说：他婶子
　　呀，能不能再另做一桌？
　　当家奶奶为什么这么问呢？原来，她给侯三媳妇儿的那点儿东西，六个菜也做不出
　　来，如今人家做了八个菜还没重样儿，能不问吗？侯三媳妇儿说：行啊，料在哪儿？
　　你给掂掇掂掇呗。侯三嬉妇知遭当家奶奶的用意，故意说：那得出门儿。东家一听，
　　忙说：行。一天时间够不够？半天就行。那好，就明天上午吧。想吃海物，还是
　　想吃山物？这阵儿海都封死了，吃山物吧。
　　第二天傍晌儿，侯三媳妇儿把山物办置回来了：有天上飞的，也有地上走的，都是
　　寻常见不到的。初二晌午干这一桌儿菜，直把东家两口子吃得连生日都忘了。
　　可是，这些东西她从哪儿弄来的呢？她怎么干得那么麻利，做得那么好？东家两口
　　子越来越疑。
　　说话儿不急，又来到好过年了，俗话说三月孩儿不过年。侯三嬉妇儿生了个大胖
　　小子。
　　这一年有人烧菜做饭了，当家奶奶闲了起来。不是说饱暖生闲事吗？这话不假。
　　当家奶奶没事干，就一心淘弄法儿除妖精。有人告诉她：用十斤炮药铺到妖物的炕
　　席底下，引出捻儿点着，只要不是人，这一招儿就灵。
　　这天晚上，当家奶奶把侯三的孩子抱出来，又把侯三支走了，约摸侯三媳妇儿睡着
　　了，她就把炮捻儿点着了，当家奶奶总算除了一块心病，于是跑回去告诉了候三。候三
　　和媳妇儿成亲只差几天就满年了，小两口儿真是心甜意甜，哪里想到当家奶奶能来这
　　么一手？他哭着说：她是人不是人，也没把咱们哪个人怎么的，你怎么就忍心下毒手？
　　就说她不是人，要害她，也该跟我商量商量。他边说边哭边往前屋跑。进屋一看，满屋。
　　是烟。拿灯一照，媳妇儿没有了，只见炕梢儿的墙上留下了这么四句话：
　　我本九鸟仙，
　　许配侯老三。
　　要想再见面，
　　请上长白山。
　　管你长白山长黑山的，就是长刀山我也去！第二天，侯三就和东家算帐交接，任东
　　家两口子怎么劝，怎么留，侯三也不听，第三天就抱着儿子上长白山去了。
　　上山的道儿上，一步一虎，两步一豹。侯三心想：这回是死定了。可是，今生要是
　　不见她一面，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把心一横，眼一闭。向山上闯去。走到半山腰儿，前
　　面突然出现两块巨石，一左一右横在路上，这就是白山夹扁石，是上山的必经之处。
　　据说白山夹扁石是半悬在空中，悠悠荡荡的，上山的人必须从夹扁石中间过去。
　　不然，你就别想登上山顶，一步走不准，就会被夹成肉饼。侯三心里说：侯三呀，夹死
　　就夹死吧，你死也是为她而死；没有她，你还为谁活呢？于是又把心一横，闯过了夹
　　扁石。
　　长白山的峰顶，有一铺大石炕，侯三媳妇儿就坐在这铺炕上等他。她一见侯三，忙
　　起身迎上去说：你的心太诚了！那么多关口都没挡住你！可惜，咱俩百年的好姻缘被当
　　家奶奶一把无名火烧尽了！说著，泪如雨下：回去吧，回去自个儿开个买卖，拉扯好
　　孩子。还有，事到如今你该知道我是谁了。我是这里的九鸟之仙，就是你亲手治好的那
　　只小鸟。说完，躬身朝侯三一拜到地，又变成一只小鸟，扑棱一声飞走了。任侯三
　　怎么哭，怎么喊，她也不回头。侯三见身边就是悬崖，便抱紧孩子，心横，眼一闭，跳
　　了下去。过了很久，侯三醒过来了，才知道已经坐在地上了。睁眼一看，前后左右全是
　　飞鸟，杯里的孩子好好的。再定睛一看，这里是一个大集镇，四通八达，人来车往，十分热闹
　　。他就依九鸟仙的话，在这里做起了买卖。不几年，成了这里的巨富。
　　侯三后来听说，那年他一走，东家就起了一场天火。把个买卖烧得片瓦无存。起火。
　　的当天，正是年三十儿晚上。老两口儿痛哭了一场，要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