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刘德华八面玲珑,却比王家卫更懂爱,你未必认识这样的周星驰
你还记不记得,香港曾经有个周星驰。我有点好奇,很多很多年以后,很可能我们都已经不在了,到时有人提起旧时香港,提起香港狮子山下的生气勃勃,提起香港的烧鹅菠萝油丝袜奶茶,提起香港的雨伞和连侬墙,提起香港咦不如坐低饮啖茶食个包的无厘头文化,甚至提起香港人曾经虎虎生风,一边吸着市井地气一边眺望无敌海景,他们会不会也提起,你还记不记得,香港曾经有个周星驰?读完以下文字,你会惊讶,会更新你对他的认识,他没有刘德华的八面玲珑,也不像我见犹怜的梁朝伟,却比王家卫更懂爱。
有人在北京见过他。地点是北京一个规模很小的画展,展厅设在一座从窄窄的胡同拐到尽头的四合院里。他一个人,安静地对着一幅画发呆。而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憔悴,那么的孤独,连他的背影,也是那么的孤藤老树昏鸦。
然后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趋前去,轻声向他求证,请问你是不是周星驰先生?他转过头,双眼满满的都是红丝,明明把口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将那两个女孩吓得倒退了一步,而那一天,正是罗慧娟在香港举行下葬仪式的同一天。
后来,听说全香港的八卦杂志因为拍不到周星驰出现在灵堂上炒不了新闻而多少有些恼怒,不约而同,把镜头都对准他托人送过去的花圈,上面夹了张素净的卡片,安静地写着,致刘罗慧娟夫人。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卡片上的字,这么避重就轻的卡片,这么云淡风轻的花圈,其实特别的哀伤,也特别容易将有过雷同际遇的人割伤,因为人生和爱情,其实都一样,往往都是卡在喉咙说不出口的,才最深刻,最沉重。
之后时间悄无声息,移动了周星驰心里的摆设,有些人给挪开了,有些事被摘掉了,唯一移不动的,是周星驰的哀伤。
罗慧娟离开之前,勇敢地面对死亡,给自己拍了部短片,说是给将来想念她的人留给念想,她在片里头戴着假发,一边用手背抹掉被睫毛膏染黑的眼泪,一边语重心长地笑着说,如果想要人生没有遗憾,那就好好地生活,好好去爱,不要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我想,周星驰比我们谁都更清楚,罗慧娟这一段话,很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先是爱的支离,然后是人的破碎,她不希望周星驰再一次因为不敢承担不敢面对,而错失了爱的机会。
朝花夕拾。爱情只争朝夕,谁稀罕一万年?
所以周星驰的电影,一说到爱情,很多都是让你看完之后笑着离场,然后隔了许多年,你经历了好一些人好一些事,才慢慢将电影里的画面和现实中渐行渐远的那一个背影串连起来,才慢慢的流着眼泪回味那恍如隔世的光年。
我从来都觉得周星驰对爱情的理解其实比王家卫更深刻。从来。王家卫对爱情的刻画,是音乐是隐喻是旁白,是镜头美学的掩饰,是明星光环的折射,不会是周星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熊熊地烧出一朵漫天紫霞。
周星驰电影里的爱情,是一个人不断辜负另外一个人的忏情录,是自戕之后伤痕累累的展示,是至尊宝义无反顾戴上的那一副金刚箍,也是藏在庙街那一碗黯然销魂饭里头,双刀火鸡没有办法说出口的对爱的渴望与荒凉。
记得吗?《西游降魔篇》里有一幕,唐僧一个人在月光下一锤一锤地雕刻着佛像,猪八戒嘟起嘴嘟囔,哎!那秃驴又有心事,沙僧接上一句,没办法,他心里放不下一个人,周星驰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不是莫文蔚,也不是朱茵,而是罗慧娟。
罗慧娟去世后葬在老家深圳大鹏湾,而周星驰随后开拍《美人鱼》,地点就选在大鹏湾,只是水仙已乘鲤鱼去,罗慧娟喜欢潜水,并且因为潜水而伤了耳膜从此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一切的一切,周星驰都叼在记忆里,久久都不肯放下。
有一次在《西游降魔篇》的记者招待会,周星驰禁不住深情地说,我也牵挂段小姐,很希望她今天还在。真正的段小姐,和周星驰甘苦与共在无线拍《盖世豪侠》,周星驰当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终于给当上了电视剧第一男主角,而罗慧娟则笑得比他还高兴,在剧里饰演他的夫人,正巧姓的也是段。
周星驰总让我想起一句话,我平素不爱人,我爱一个人,爱很久,爱很深。可他总是在银幕上滔滔不绝,但银幕下却一点都不擅长为自己辩解。包括感情。包括人品和性情。
既然选择了一路孤绝,那就得先学会从此不发一言,把声带也一起割绝。于是所有好的坏的,所有伟大的卑微的,所有关乎他镜头一roll就生人勿近,既狂躁又霸道,像个暴君似的,片场里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躲着他不避开他,害怕和他的目光交接的斥责和负评和误解,他都不吭一声,他都照单全收。
而收工之后的周星驰,总是等到摄影师把灯都灭了,才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离开片场,他喜欢听大光灯熄灭之前波的那一声,像是人生初始,又像是故事结束。
他没有兄弟,没有跟班,没有片场坐在跑车上等他的火辣美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有时候开着他的古董法拉利,有时骑着自行车,他说,跑车太快了,不但看不清楚周围的风景,也听不见自己,他其实更喜欢骑自行车,因为可以一路骑,一路撞见不一样的事,一路遇见不同的人,甚至可以半路停下来,在小小的老店铺吃一碗烫烫的粥,然后再慢慢骑上很斜很险的路回家去。
于是我渐渐相信娱乐圈子里所说的,扬名立万之后的周星驰其实是一片安静的沙漠,明明名气如日中天,偏偏周遭却渺无人烟。
就好像吴孟达离世,大家都义正词严地对他进行道德绑架,鼓噪着,鞭笞着,好像如果他不亲自到灵堂吊唁,就该把他屋子给烧了似的,可又有多少个人愿意去相信,其实在吴孟达弥留之际,他曾经戴着口罩大半夜到医院提前和达叔告别,化开两个人之间的猜忌和遗憾,让吴孟达走得了无牵挂?
可周星驰终究不辩一言,不置一词。沉默,是最响亮的解释。而真正的朋友,是搁在心里,不是挂在嘴边。我记得有一次黄秋生实在看不过眼,站出来替他说了两句公道话,你们整天在说周星驰怎么怎么的,周星驰什么时候说过谁的不是了?
我喜欢周星驰,是因为周星驰是一个只有谜面而没有谜底的男人。他没有刘德华八面玲珑的公关手腕,也没有梁朝伟我见犹怜的文艺气质,从星仔攀到星爷这个位置,除了看见岁月在他头上撒下一大把雪和盐,似乎没有人关心周星驰到底摔破了什么,跌碎了那里?
我记得罗慧娟说过,他总是心不在焉,和他在一起,你必须要很有耐心,也必须接受他就算对着你说话,脑子里转动的全是电影里的对白和走位。
这样子的周星驰,莫文蔚也经历过。他可以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望着滔滔不绝的莫文蔚一整天,眼里远山含笑,心里其实万马奔腾,脑子里却全是打算拍进电影里的分镜,常常让爱过他的女人怀疑,那恍惚的笑,会不会只是写在水面上的温柔?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是王晶说的吧?能够把喜剧拍好的导演,恰恰都是悲观的导演。都忧郁,都孤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呢?
小时候的周星驰不爱说话,有点洁癖,也有点自闭。而他那一种自闭,是闭起眼睛,快乐地张开双手,像准备迎接一树林的桃花,然后踩着滑板一路从山坡滑落悬崖边,只要再往前一步是的,再往前一步,就要掉进山谷里去的自闭。
我记得周星驰的母亲难得星期天带他到茶楼喝早茶,每次都要把周星驰一坐下来就急忙拿起来盖在脸上的餐牌抢过来,低声斥骂,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啊?
其实我也好奇。小小的周星驰,顶多七岁,为什么每次一进到茶餐厅或酒楼,第一件事就是把餐桌上的餐牌拿来盖着自己的脸,不想看大人世故而险诈的脸孔,也不想被周围的大人看见他的忧伤与怯弱?
即便到了十岁,周星驰还是十分的害羞,总是躲到母亲背后,不敢跟人交谈,也没有要好的玩伴,他的童年里被烧焦的,除了一只没有父亲陪着一起提的灯笼到底还有什么?而且谁也想不到的是,当年那张藏在餐牌背后的脸,将来竟成为全香港人的共同记忆和全华人电影界的骄傲?
或多或少,我们都被周星驰深刻的演技慑服,也都一致推举他为代表了一整个时代的东方喜剧泰斗,但他却说,他最好的一场戏是在七岁那年。
那时家里穷,但母亲总会想法办让孩子们吃得好一些,偶尔晚餐加餸,添一些肉给周星驰和姐姐妹妹们吃,但周星驰每次把放进嘴里的肉,咬一两口又吐回碗里,母亲以为不合他口味,姐姐和妹妹见了觉得恶心死了当然不敢吃,唯有母亲为了不想浪费,就把周星驰嚼过的肉放进嘴里。
有一次过节,母亲特地买了一人一个大鸡腿分给孩子们,唯独周星驰咬了两口就把鸡腿丢到地上说不好吃他不想吃,母亲见了,气得狠狠将他打了一顿,骂他不该糟蹋食物,不该把鸡腿丢到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鸡腿捡起来,冲一冲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鸡腿给吃了。
然后临睡前母亲问周星驰,刚刚打你痛不痛?以后还要不要犯同样的错?还敢不敢糟蹋食物?周星驰反而奸计得逞似的,一脸贼笑,开心地说,一点都不痛,我要睡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很多年以后,周星驰带着母亲一起上凤凰卫视,母亲回答主持人的访问时说起,周星驰小时候也顽皮,不懂得珍惜食物,经常惹她生气,周星驰这才笑着把真相摊开来,说他如果不是故意嫌弃鸡腿不好吃,将鸡腿丢到地上,母亲怎么肯把肉留给自己吃呢?母亲听了,一时感动,眼泪在镜头面前滚滚落下,连主持人听了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所以周星驰的孝心,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他甚至告诉当初和他在一起的莫文蔚,你可以对我不好,但你不可以对我母亲无礼。莫文蔚听了,心里一沉,多少掂估到了将来如果作为周星驰的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永远都要与另一个人平分。
而莫文蔚是个感性的人,周星驰在《算死草》里问莫文蔚,我很孤独英文应该怎么说,莫文蔚说,ILoveYou,于是周星驰就抱着莫文蔚不停地说ILoveYou,说着说着,流下眼泪的那一个反而是莫文蔚。
爱上周星驰,大概很难不孤独,因为他太难捉摸通透,因为他太习惯了孤独,只有依偎着孤独才让他觉得自己不孤独。
周星驰初初入行的那个时候,演员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有工开就有免费饭盒吃的职业而已,当时刘德华还没走红,周润发刚刚冒出头来,但他踌躇满志,拉着梁朝伟一起投考无线训练班,他对电影的憧憬比梁朝伟宏伟,野心比梁朝伟磅礴,他不要人们只记得他是一个演戏的。
他记得,那时候九龙城福佬村道有间很出名的茶餐厅名叫洞天冰室,开在龙蛇混杂的城寨里头,却是娱乐圈人的落脚处,常常会有开戏公告贴在茶餐厅的布告处,那些苦候机会的龙虎武师和临时演员,每天都蹲在地上盯着墙壁,点一杯奶茶就坐上一整天,等看有没有机会开工。
要是有哪个演员的新戏上映了,大家就合资叫几道菜替他庆祝,要是有哪一部新戏上了却不卖座,大家就坐到一块,一边评戏一边唏嘘,那个时候,也许因为大家都年轻,又也许因为大家都有力气扛着梦想翻山越岭,从来没有人为了不红而失意,也从来没有人为了怀才不遇而半途而弃,而他们其中一个,恐怕你会惊讶,包括刘德华。
因为小时候在单亲家庭长大,父母离异,父亲只是被删掉所有戏份只用旁述模糊带过的一个角色,因此周星驰锈迹斑斑的童年,从来感受不到这个世界对他释放的善意,是于他长大之后常藉他的电影,嘲讽这个世界的冷酷,然后为自己的缺憾和委屈一一做出反击。
但我记得周星驰说过,他跟父亲相处的时光虽然有限,但那些画面和细节却在他的记忆里无限地放大了又放大。他记得父亲很爱煮一种叫红山芋的菜,里面的番茄很鲜很甜,特别好吃。还有父亲喜欢将他举起来,仅用一只手,把他举到半空大力地摇晃,然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看着小小的周星驰又害怕又欢喜地尖叫,所以长大之后的周星驰很爱坐过山车,他喜欢坐在过山车上回味他和父亲仅有的美好记忆,而这,恐怕也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因此你如果看得仔细,就会发现周星驰在电影里每一个爆破开来的笑料,背后同时迸射出来的,其实还有眼泪。
尤其是典型周星驰对白的味性,做人如果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还有人物的活性,《长江七号》里穷困潦倒的父亲,一边捡破烂一边把儿子送进贵族学校,然后捡到外星船遗留在地球上的智能生物给儿子当礼物。这其实都是因为周星驰自小没有享受过父爱而在电影中烘培出家庭完整的温度,给童年那个害羞而又自闭的自己一个虚拟的光影拥抱。
有些人说,识于微时又如何,周星驰和梁朝伟动若商与参,已经是隔着一条银河系的人了,他俩交情冲淡或友情变了质,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事。
但怎么会呢。我记得周星驰说起梁朝伟,眼里还老是带着笑,我朋友不多,他说,真的不多,但我有位朋友,傻佬来的,平时没什么见面,但每次喝醉了酒,就一定给我打电话,然后重复说一大堆以前的事,一直问我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我当然记得。人生再长,值得记得的事情怎么都不会忘,而这个傻佬,我很相信,其实就是梁朝伟。
我也记得梁朝伟说过,当年如果不是周星驰一直怂恿他报考无线训练班,他最大的志愿是当电器店的销售经理,而且那时候他正在电器行里当销售员,业绩不错,升级的机会其实很高,后来周星驰虽然比梁朝伟迟了三年才正式考进电视台,可他演戏的热爱远远超过梁朝伟,并且很早就透露出他想当导演的野心。
梁朝伟年轻的时候在台湾接受蔡康永的访问,谈起和周星驰的交情,梁朝伟笑得很开心,然后说那时候周星驰三不五时就编个短剧逗他演,然后周星驰自己既是导演也是演员,整部剧显然在他的操控之中,梁朝伟脸上满满都是涌上来的笑意,说星仔这个人很狡猾,每次都把坏人丢给我演,他自己就演好人,而且因为他是导演又是编剧,所以总是安排我很快就被他打死,然后接下来的戏就由他一个人演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问梁朝伟,其实有没有跟周星驰合作的可能,梁朝伟答,不是不想,而是不可能,因为周星驰的戏都在他脑海里,都是他自己在导在演,容不下其他的演员。
这也完全不关周星驰大不大方,或梁朝伟有没有气度,而是当一个导演兼任演员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会交给自己去驾驭整部戏,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这部电影要往哪里走,要走到哪里就喊停,因为好的喜剧,要一击即中地抓准笑点,多一句对白多一格菲林都不可以。
我记得艾未未说过,所有的创作都是孤独的,在黑暗中一闪一烁,一闪一烁,然后很可能就堕入永远的寂灭。无论是拍戏还是写书,都是一段长途跋涉,都是一场原地煎熬,但你隐约觉得,应该有人在看着,在最黑的黑暗当中,被另外一个孤独得接近绝望得人看着,而这个人,可能你永远也不会认识,他也不希望被你识出。
周星驰不也一样?他习惯把所有的悲剧都用喜剧手法来拍摄,藉无厘头的低俗,替现实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孤独找到归宿,然后压缩在九十分钟的电影里头,一再暗示我们,人生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不是你愧欠了自己就是你愧欠了别人的剧本。
而我们总是在笑完一轮离开电影院的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发现周星驰所有的笑料,在岁月发酵之后再捞上来,原来都浸泡在眼泪里头。生活欠我们一张可以兑现的梦想清单,却塞给了我们一张周星驰的戏票,他的戏再怎么无厘头,总有一幕和曾经的你似曾相识,然后明明在镜头前面一晃而逝,却点点滴滴,滴落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