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贾环因为嫉妒宝玉得宠,故意推翻灯油,企图烫瞎宝玉的眼睛,结果把宝玉的右脸烫起了许多燎泡堪称一个满心仇恨的卑微者扭曲心性的报复和反扑。 这一回里对贾环的描写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很多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贾环碰倒油灯烫宝玉这一幕。贾环出场并不多,但有限的几次,每每不是被宝玉比下去,就是当了踏脚石,成为被呵斥的对象,这次故意推倒油灯更是直接成为暗害宝玉的黑手。 分析这一恶性事件的时候,我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就是,贾环未受到任何惩罚,这事也和宝玉挨打事件一样,最后不了了之,无声无息。这种蹊跷的呈现,很值得探讨和深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开始王夫人让贾环抄写经文,这算做主母的对庶子不错王夫人厌恶赵姨娘母子不假,但主母还是有主母的气度,心里再厌恶这娘俩,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贾环什么反应呢? 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上灯烛,拿腔作势的抄写。 注意这个拿腔作势因为长期受冷落,他对这种状态已经认同了,一旦被重视能为主母抄点东西,居然自以为是王夫人对他青目有加,看得起他,才会搭理他。于是得意得忘了形,无法自处了,立刻不知天高地厚,以至有了如下表现: 一时又叫彩霞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 这说明贾环根本没有好好抄经,而是假借王夫人的宠爱,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跟丫头们过不去。小人乍得意者莫不如此。 贾环得势的嘴脸让周边众人反感至极,只有彩霞(和他比较好),趁王夫人不在身边,悄悄跟贾环说叫他收敛着点。 对于彩霞的一片好心,贾环的反应却是: 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 这太匪夷所思,宝玉完全是躺着中枪。贾环说彩霞看上宝玉了,说明他永远的敌人就是宝玉。 说谁谁到,宝玉因为从王子腾夫人寿诞回来,特意来见王夫人,也就填补了他不在现场的空白。 宝玉见王夫人时,书里有一段关于母子关系的亲密描写: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异常亲热地对宝玉一长一短的问他,电视剧里没有表现这么具体,王夫人只是用手抚摸宝玉的脸这也够刺激贾环脆弱的内心了。 接着是宝玉纠缠彩霞。 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拉着彩霞不放,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彩霞,彩霞急的只叫。可见宝玉的确做得有些过分。 宝玉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镜头几次放大贾环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因为贾环就在宝玉旁边,一切尽收眼底很明显,宝玉的举动让贾环怒火中烧。 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受到主母王夫人怜爱。因为他的亲生母亲,见他都是兜头就骂。彩霞素日是和贾环好的,但此刻对贾环来说,自然无法忍受宝玉跟自己的相好拉拉扯扯。 所以应该说,宝玉撩拨彩霞,是导致贾环推蜡烫宝玉的直接导火索。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 注意毒气二字,贾环为什么那么恨宝玉? 当然跟出身有关,因为嫡庶在古代有天壤之别。宝玉在贾府是所有主要人物的心中宝,所有人几乎都围着他转,受到众星捧月式的待遇,而贾环没有他只是一棵杂草一样的孤立存在。这个卑微者不光没有权力、没有财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身份,完全处于被忽略的状态。 可出身是他们无法选择的,从一落娘胎就决定了,这是先天的,不可逆转的,在荣国府,这种庶出的观念,一直在贾环的潜意识里伴随着他长大。受尽冷落和漠视的贾环,怎能不恨占尽所有好处的宝玉? 面对这一嫡一庶兄弟俩,我一直在想,最大的问题可能出在贾母太过于宠爱宝玉,连下一代的孙子贾兰都没有顾及到,又怎么会去关心一个顽劣的庶子贾环?如果贾母对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那么即使贾环再顽劣不堪,也不会做出伤害宝玉的卑劣行为。 可见,卑微者的内心如果没有被安抚,一直被压抑,一直窝火,怨气真的会变成一种恶毒的仇恨,变成很强大的报复,这种反扑常常会不计后果,具有强大的毁灭性。 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一直算计宝玉但没有得手过,这很可怕,贾环不过十岁左右,却素日原恨宝玉每每暗中算计。这是长久的嫉恨一个人才可能生成的阴暗心理。况且贾环想的不是吓宝玉一下,也不是烫他的脸,而是烫瞎他的眼睛,目标明确而毒辣。一个孩子,嫉妒心如此之强,且毫无道德感,对自己的兄长恨到了这种地步,对这个家族来说,也是一个悲剧。 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吓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里的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 其实说起来,宝玉被烫也是因为对王夫人的丫环动手动脚、金钏儿的死也确实是因为他强撩导致。宝玉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容易给自己种下祸根。 宝玉被烫,全家为此闹做一团,凤姐三步两步地上炕去替宝玉收拾,一面笑道: 老三还是这样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妈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 凤姐反应极其迅速,三步两步上炕,这都反映了凤姐应对问题的机变。 但最主要的是她随后说的这句话,很有意思。 第一,她在替贾环开脱,将事件的影响弱化。第二,转移目标,打击赵姨娘,讨好王夫人。 说贾环毛脚鸡似的,直接坐实了贾环是毛手毛脚,无心之失。这样,贾环的行为后果就降到了最低。说贾环上不得台盘是为了消除王夫人的恶感他就这德性,没出息的样子,不用和他当真。 贾环的行为是不是故意,我们读者有上帝视角,心里和明镜似的,但是凤姐不会知道,所以还要维护贾环贾环虽然是庶出,但好歹也是少爷。一旦坐实贾环谋害宝玉,这事就会闹大,不但王夫人不得安宁,贾母更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追究起来,会无法收场。面对突发事件,一定要将事件的严重性降到最低,打击面越小,伤害越小。所以凤姐一张口,就转移了矛盾。 凤姐拉出赵姨娘,说赵姨娘没教育好贾环这倒是真的,贾环素日的算计,也许一大半都来自母亲赵姨娘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他从小相当于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洗脑了,就像影视剧里培养杀手一样,不断地给他灌输仇恨,一次次密谋杀人计划,直到刺杀成功。 凤姐当然不会深知这娘俩的计划,但是这样一提醒,宝玉被贾环烫伤的主要矛盾就转移为赵姨娘教育缺失的次要矛盾,责任就归赵姨娘担了。 而以赵姨娘的身份,也不太可能有大事,毕竟贾政在后边呢,最终也就是被骂一顿罢了,这件事基本也就完了。 凤姐真是处理突发事件的高手。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 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表明了一件事实,王夫人抓住了收拾赵姨娘的把柄,但也领会了凤姐的意思。王夫人对于赵姨娘的小动作不是不知道。但是作为正室,要有正室的身姿,无论对妾室做什么,都容易背一个善妒的名声,在那个年代,王夫人不会蠢到以身犯险,而且也不值得。 在赵姨娘母子这里,王夫人有自己的委屈和恨不理论不是真的不理论,是自己没法亲自理论。仔细看的话,第25回说的全是人在寻常日子里积攒的委屈和痛苦而诱发的报复。但王夫人和赵姨娘不一样,她疼爱儿子宝玉,替儿子着想,可也不会处心积虑、天天想着收拾丈夫的其他儿子。 赵姨娘忍气吞声地走上前去替宝玉收拾,同时她心里充满了仇恨确实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贾环,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很多的恶习以及这种有些阴狠性格的养成,都跟他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愚蠢的赵姨娘,生生地把贾府的一个公子哥培养成了贾政眼中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顽童,甚至有些奸邪。贾环不止一次被自己亲生母亲利用,成了作恶的帮凶。综上,贾环推油灯烫宝玉,发泄的并非他自己的仇恨,而是他母亲赵姨娘的仇恨。 并且,这一切还没完,今天的事件还将继续成为赵姨娘后来决心要报复的因缘。 王夫人是否猜测贾环是故意的呢? 也许有这可能,但一来没证据,二来也顾忌事态闹大不好收拾,主要是宝玉没大事。如果宝玉有任何事,被贾母追责的都会是王夫人。既然没事,也就借凤姐给的台阶,顺坡下驴了这很符合一个正室夫人的处事心态。 最后说说宝玉,作为一名世家子弟,宝玉完全没有沾染那些如薛蟠、贾琏之流的骄横霸道的习气,相反他很善良和仁义。如果他说是贾环烫自己,不管有意无意,在场的丫头,老妈子,好多人都会被迁怒,多多少少有点儿没照顾好宝玉的连带责任,而宝玉不想殃及无辜。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看见就是贾环烫的,破了相的宝玉却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揽到自己身上,放过弟弟。试问此举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即使宝玉潜意识就是不喜欢贾环,内心把贾环归入可有可无的渣滓浊沫里,对贾环的态度基本不太友好。但做哥哥的退让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所以看到最后我也明白了,如此恶性事件,在我们看来一定会闹大,为何就偃旗息鼓了,包括宝玉为何不选择报复贾环,是因为,他对贾环这种不具备美的特点的人,没有丝毫兴趣,贾环也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去报复,如果报复了,便堕入了他一直厌恶的俗人之列,这样的宝玉,便不再是真正的宝玉。而王夫人和凤姐,她们是大家族的执政者,大家族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和斗争,但仍然是生活,而不是宫斗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