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和贾芸借助手帕传情，对照原文，87版电视剧很多细节都不对

　　红楼梦第26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前半部的主角就是红玉和贾芸，他们在蜂腰桥上通过手帕传递了彼此暗恋的心意。
　　用手帕传情，这个不稀奇，第34回黛玉宝玉传情用的也是手帕，但我最近读26回，却发现一个长久没留意的问题，就是：红玉给贾芸的手帕一开始是怎么传递的，他们在蜂腰桥上眉目传情，一直也没说话，那和设言二字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究竟设的什么言？
　　红玉在蜂腰桥说了什么，87版电视剧里演得很清楚，但是原文却没见。那么，这个26回的标题，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应该有很多读者没有读懂曹公藏在里边的设言。
　　为弄清这个问题，我又仔细读了原文。加上前边第24回，红玉和贾芸一开始认识的过程。前后回顾一起看，这才茅塞顿开。
　　我发现，曹公文笔实在太妙了。非通贯第二十六回此前后数段文字，不足以体味到曹公写红玉设言此一设字之精妙。对照严谨经典的87版电视剧，也查找出不少粗疏草率的地方，可想而知，那些不看原文的读者就更别提了。
　　贾芸和红玉初次照面，还是在第24回，贾芸正落魄着到处找工作，在上书房等待宝玉的时候，意外遇到红玉。
　　从红玉这边来说，她对贾芸尚未达到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这种程度，但一开始就有好感。这是真的。她是个逮着点儿孔隙就要放光发亮的人物，从她一脸娇羞地下死眼把陌生的爷们贾芸钉了两眼，就说明，相貌才气俱佳的贾芸，让红玉比较心仪。
　　贾芸对红玉的印象呢，无疑，她的说话简便俏丽，在芸二爷心中雁过留痕，也种下了爱的影子。
　　第一次见面，感觉很美好，但接下来就不对了。
　　男女再有好感，也不可能三句话之后就留情，丢下手帕信物。电视剧明显演出来，红玉不是真丢了手帕，而是故意把手帕扔在地上，就为了让贾芸捡的。
　　为何如此安排，也许电视剧也不能确定红玉什么时候把手帕给贾芸的，也许为了让读者更好懂，就把情节定为一见面就丢手帕。可这样设置全无美感，见面就定情，贾琏和尤二姐也没这么快。
　　实际上红玉丢没丢手帕呢？接下来她给宝玉倒茶被秋纹碧痕无情讥讽的情节，很有力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如果她心里已经对贾芸有情，怎么还会去特意地巴结讨好宝玉？
　　很明显，到目前为止，红玉在《红楼梦》里的分量，已经超过了晴雯。曹公在写这个丫头的时候非常着力她对自己的生命有要求，不甘于自的处境，包括她给宝玉倒茶，好像也不完全是偶然，虽然写得很隐讳，可你还是能感觉到红玉是个有心机的女子。不可能在贾芸这件情事上做得那么明显。所谓她对秋纹解释说去找手帕，那是临时虚言，不是真的。
　　红玉对贾芸动情，是在受了挫折，灰心失望的时候，差不多断了在宝玉那里争宠的念头，她看透了怡红院的形势，于是想起前几天见过的爷们在书房里等候宝玉的贾芸。
　　虽然是退而求其次，但在古代，贾家落魄公子，娶有出息的奴才家女儿，应该也是美事，所以红玉想入非非，一直想到梦中去。
　　要知道，当时女子碰到男性的机会太少，贾芸带人进大观园种种花，四周都要围起来。当时的大家族里被捆绑得最厉害的就是女孩子，像红玉这样的丫头，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大概也就是大观园。所以，多看两眼就牵动了如此多的思绪，引发一场恋爱，一点也不奇怪。
　　况且，红玉在宝玉那里，纯粹是一种讨好争宠，而在贾芸那里，则有了一份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和向往。
　　有了想法，像红玉这样务实，勇于给自己创造机会的人，一定会有行动。
　　怎么行动的呢？书里先这么写，
　　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环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
　　恰因魔怔这件事情，贾芸和红玉才熟悉起来，逻辑很精妙在大观园里的红玉，没有特殊情况，根本没机会见到贾芸。
　　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
　　这是文中第一次出现了手帕，并且一出现就到了贾芸的手里，感觉很突兀，不知道它是怎么掉的，又怎么被贾芸捡来的。书里将这些内容全部省略，只呈现结果。所以有的读者会摸不着头脑。
　　但实际曹公通过这段文字将一件事实揭示得很清楚，就是，红玉不能肯定贾芸的手帕是自己的。贾芸拣着的手帕，也并不知是红玉的。双方都不能确认心意。至于红玉丢手帕是有意无意，倒不那么重要了。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
　　不知是哪一个人的，贾芸却并未掖着这条女儿手帕，而是在人前有意无意把拣着了的帕子拿出来摆弄，显然是有所为的他想寻找手帕的主人，同时心里也不无一二分的侥幸这或许是红玉的呢？
　　贾芸什么性格，从走贾琏凤姐的门路就看出来了，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何况本就有一二分的机会呢！
　　但是他作为一个爷们儿，拿着这条鲜红触目的女儿手帕，如此明显地在红玉眼前招摇显示，似乎有得意陶醉之状，电视剧如此表现，既不让人舒服，也与原文不符。
　　红玉是很想确认的，但是，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感情的事难以启齿，是不能明显露出来的，当时的礼教即是如此。
　　然而电视剧里表现他们这种隐藏的情愫时，却并不是含蓄的，双方都是含情脉脉，太明显了！贾芸更是刻意地来回摆弄手帕。完全是心事达成，就差最后一抱的满意状，实际是不可能的。
　　还有觉得不符的地方，是他们单独相处的这个氛围贾芸毕竟是有身份的二爷，不是茗烟那样的小厮。已经有了任务的他，若出现在大观园，身边一定围着很多人，不可能和红玉独处。如果有这机会，还巴巴地去蜂腰桥设什么言呢？一切都挑明了不就干脆了？
　　所以，准确的状态就是，红玉不确定的内心充满青春的百无聊赖，顾影自怜，欲说还休。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内心的那种欲，就是这个样子，蠢蠢欲动。但若被人看见去找贾芸，那是很不合适的。
　　这就是少女在恋爱的感觉因为不能见面，也就不能确定贾芸的想法，才会犹豫不决、神魂不定。
　　红玉的这种情感既无处寄托，又不能跟任何人说。不知如何才能传情达意，那时的女子，闭锁于屋，心事郁结于内，很难找到合适的遣怀方法，郁郁寡欢，因此而得病，也是常见的现象。
　　小丫头佳惠（不是坠儿，不明白电视剧为什么非要省掉一个演员）年纪小，看到红玉悲观疏懒和烦闷的病态，不知道她是害了相思病。
　　满心郁闷的红玉，终于等来了机会李嬷嬷要引贾芸进来，小红立刻立足笑问，她和李嬷嬷的对话藏着些什么，总往什么方向引。
　　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
　　这句话里的心思很多，首先是关心贾芸，大观园这么大，怕他迷路。还有一点，就是想知道他到底从哪儿进来，想利用这个机会见贾芸一面。
　　红玉从李嬷嬷口中套完话，知道让丫头带进贾芸来，她就又有了主意。
　　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她就这么站着一直等来了小丫头坠儿，确认是她带进芸二爷来，于是红玉又故意延宕着，
　　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仿佛不期而遇一般和贾芸见面。这都是红玉的小心机。一切只是为了见贾芸一面，
　　这两段复杂有趣的场面，电视剧都没演出来，直接就是红玉遇到贾芸。没有曲折，也没有美感。
　　第26回前半部的重头戏就在这窄窄的蜂腰桥上。我们看曹公是如何写这段传心事的。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
　　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就这不到一秒钟的擦身而过，红玉不仅和坠儿说了话，还和贾芸眉目传了情。厉害！
　　溜用得那么秒，一个女孩儿的脸红，胜过一大段的对白。
　　电视剧分开两段表现，先表现两个人眉目传情，但是也没表现好。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脚底下居然一高一低，应该是上下台阶不对，那么大差距，直让人担心摔倒了，根本没法表演同框传情。
　　红玉在桥上说什么话，一定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但是注意，曹公当时没写，只写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具体说什么，没写。
　　这正是曹公厉害的地方蜂腰桥设言传蜜意此回目的设言二字之所以精妙，就在于这儿的焦点在红玉的情态，而不是红玉说了什么如果写出红玉和坠儿的具体对话，就分散了焦点，实际上等于画蛇添足，不是红楼的含蓄风格。所以曹公就故意掩住不写。
　　但是电视剧却演出来了红玉对坠儿说的是：你刚才给的钱的数目不对，一会儿来一来。
　　让坠儿一会过来，意思似乎在暗示贾芸，希望贾芸过来，看起来仿佛更加通顺，但却和手帕没有一点关系，这和曹公的用意不是相悖了吗？
　　我们继续看：
　　红玉一走，贾芸立刻向坠儿问长问短，这个时候贾云有的是话讲，就为套出红玉关于手帕的用意。
　　这个表现是对的。但是，贾芸问话的时机不对不是现在问，而是出了怡红院才问的坠儿，贾芸进大观园就为了见宝玉，见红玉是意外收获，时间没那么快。
　　接下来就到重点了。
　　红玉究竟在桥上说了什么，这个谜底在下文贾芸套坠儿的话时才揭晓：书里这么写，
　　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
　　原来，上文写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说的话居然是我的手帕子掉了，你可有看见，你替我找着了，我还谢你什么的！
　　红玉和坠儿对话的内容，通过贾芸和坠儿的对话来补出，既不影响前后文的照应，不影响红玉当时的情态，也写出贾芸对红玉和坠儿说的话十分留意，更能突出这一对小儿女彼此钟情彼此试探的有趣场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妙处，红玉跟坠儿说这话，目的是要让贾芸听到，这前提是，红玉要知道帕子可能是在贾芸手里。
　　但是电视剧里贾芸说的却是：我听说她丢了一块手帕！
　　这太没头没脑了，没有一点伏笔啊，大观园二门里一个丫头的话，你外头一个爷们怎么听说的。加上刚才电视剧演的红玉说话的内容，根本不是手帕，而是钱，这就前后不能照应。只能说，电视剧没有领会曹公的意思，擅自改了原文，无法自圆其说。
　　而曹公偏不肯当时写出，而将此一笔，在下文以贾芸之口补出，《红楼梦》不肯作一赘语累文，笔致错落掩映，有如斯也！
　　红玉的目的，明面儿上看，似乎就一条，找回帕子。然而真的找回帕子了，何从判断芸二爷的心意？贾芸倘若并不机敏，真把红玉的手帕给坠儿还给红玉了，此事多半也便休了。芸哥儿何等机敏，他把自己的手绢，给了红玉，这叫传递信物。
　　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
　　既然有了主意，拿出自己的手帕就是。怎么两个手帕一起拿出来，一红一白，这不多此一举，反令坠儿生疑吗？不明白电视剧怎么想的。
　　红玉有事没事就问手帕的事，坠儿都有点烦了。这也让人觉得红玉当初是有意识丢的手帕红玉是有心机的，而坠儿则傻傻的，根本不会想到红玉为什么丢手帕。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丫头的差别。
　　红玉给坠儿说找着帕子了要谢她，所以坠儿才会在全不知情的配戏状况下，还这么踊跃地拍手跳脚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这又是红玉的心计。不但借坠儿传了一己之心意，而且充分调动了这个不知情配戏演员的主观能动性。
　　可啼笑皆非的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电视剧里的贾芸，你怎么还举着这块鲜红的女儿手帕不丢呢？
　　要谢礼这句话，完全是贾芸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想有个机会再看一眼红玉。这就是恋爱中男女的狡猾和可爱。
　　设想以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新婚之夜，拿出彼此收藏的手帕，相视而笑，也算是一段佳话，其婚姻也算有别于封建时代男女之间的蒙昧，也算是有爱情基础的婚姻了吧。
　　贾芸借着还红玉丢失的手帕，把自己的手帕作为定情之物由坠儿转交给红玉，已经表明了心意，红玉收了，自然心知肚明。
　　一个是十八的英俊少年，一个是十六的多情少女，几次邂逅，暗生情愫，正是自然中事。懵懵懂懂的坠儿，不知不觉当了枪传了红玉的所设之言，只因为，蜂腰桥设言传蜜意的关口就在这事儿不能当面锣对面鼓，必须曲折幽深，通过中间人坠儿虚实试探。所以宝钗错误地把小红追求爱情的努力，看作了奸淫狗盗，这是封建伦理道德在宝钗身上的痕迹，而曹公决不如此想，正在争取爱情的红玉也不会如此想。
　　红玉已经全然懂得贾芸的心意，然而倘若红玉只坐收赠帕，而不予回馈谢礼，贾芸收不到红玉那边的讯号，此事多半也便休了。幸好，红玉终于对坠儿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互赠表情信物，全有了！一场大戏完美收官！
　　所以后来我想，红玉和贾芸互换手帕的情事，是在暗示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吧宝玉和黛玉也曾暗自传过手帕，在第34回中，宝玉派晴雯给黛玉送了两条旧手帕，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在帕子上直接题了三首诗，表达了自己对于宝玉的爱。
　　红玉和贾芸，黛玉和宝玉，这两对有情人，他们对于封建礼教的反叛和越轨，是何等相似！男女心中的情愫，好比春天的野草，一旦滋生，就具备及其顽强的生命力，寻找各种机会生长，在这生长过程里，哪怕表现得曲里拐弯，都具有惊心动魄的美感。可惜我们的媒体不能尽善尽美地体现出来。这也就更让人感叹，曹公那精妙传神的笔墨，深细绵密的文心、卓绝无伦的文学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