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辱骂谏山创吧，我能理解进击的巨人这结局

　　文丨琴酒
　　《进击的巨人》动画于去年12月播出，漫画随后宣布将于今年4月完结。十二年的连载生涯即将走到最后，无论是从最开始就追随着谏山创的漫画读者，还是因为动画中那些震撼人心的华彩篇章中途加入的观众，都搭上了这趟通往结局的列车。
　　动画里《马莱篇》的展开有如怒涛一般。这种展开并非仅仅是空间上大海那一端的生活，同时也是时间齿轮的再次转动，停滞了百年的帕岛重新与外界接触，卷入一种崭新的世界格局之中。MAPPA把握到了《马莱篇》后《巨人》的哀伤与疯狂，而漫画也处于地鸣发动后的精彩篇章。这一切令人翘首以盼，期待着属于这个世代的神作的降临。
　　然而《巨人》漫画的最终回，却在堂堂完结的宣告之下，狠狠地背叛了这种期待。
　　慰藉
　　这种背叛感究竟源自何处？
　　《魔戒》作者托尔金曾指出奇幻故事的三个作用：通过幻想，使人得到恢复、逃避和慰藉。
　　所谓恢复，是指从熟悉和贫乏中恢复对事物本身的惊异，看到那些外在于我们的事物本身的样子。所谓逃避，是指从时代的丑恶中，从那些贫困、压迫、不公中逃脱出来，从自身的怯懦中逃脱出来，让无法在现实中成真的雄心和愿望在故事里得到满足。而所谓慰藉则是指一种终极的安慰。不论过程多么荒诞可怕，选择带来怎样灾难性的后果，故事里都有一样东西能够提供意义。有什么东西超越失败和死亡，给我们以乐观的信念。
　　诚然，《巨人》并非托尔金意味上的奇幻故事，但是这部漫画却曾毫无保留地将恢复、逃避和慰藉赠予它的读者。
　　在阿尔明对墙外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地的描述中，在韩吉对巨人永葆天真的好奇中，在埃尔文联合皮克希斯司令对枉顾墙内艾尔迪亚人生命的贵族的政变中，在调查兵团慷慨赴死的勇气中，在贾碧和莎夏家人的和解中，在艾伦自由的誓言中，一簇簇灵魂的火焰，一丝丝微弱的光亮，指引我们穿过每场战役之后的残垣和废墟，不至于被其黑暗的内核吞没。甚至，一个人物越逼近黑暗，其身上浴血的光芒就越耀眼。这种耀眼是我们的安慰。
　　毕竟，若没有这份灵魂的闪耀，这些被我们所深深喜爱的人物，到底是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为什么战斗，又为什么双手沾满敌人和同胞的鲜血呢？
　　因此，我们自然渴望在《巨人》最终回中再次确认这一切。如今的漫画作品里，杀掉人气角色可谓家常便饭，每当藤本树或芥见下下痛下杀手，互联网上哀嚎一片。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畏惧人物的死亡，只要这种死亡具有意义，正是从虚构人物命运燃烧的火焰中，我们汲取着自己的生活无法产生的安慰与温暖。
　　然而，实际的最终回却好像是沉痛的一击和平没有到来，战争还将继续，更难过的是，艾伦好像因为洞穿过去与未来变成命运的奴隶，自由的答案在风中飘散。读者的期望完全破灭，曾经的慰藉悉数化成云烟，这一切，让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谏山创。
　　选择
　　然而，若在这时回过头，重新翻开漫画第一卷，重温一趟这十二年的旅程，你或许会发现谏山创始终是那个谏山创。他曾在〈白夜〉后被人捧上神坛，也曾在结局后被人口诛笔伐，但实际上从未变过。虽然剧作水平有高有低，却从始至终致力于为人物构造极限情境下的选择题。
　　故事的最初，出场寥寥却让人印象深刻的汉尼斯大叔需要选择，究竟是与巨人战斗，还是不顾被压在废墟下的卡露拉带着艾伦和三笠落荒而逃。在巨树森林里面对女巨人，艾伦需要选择，是相信同伴还是自己变身为巨人。在雷思廷家的地下教堂，希斯特利亚需要选择是否吃掉艾伦夺回始祖巨人的能力。阿尔明需要选择是否杀死在开枪前就已经迟疑的敌人，还是等她开枪杀死你的同伴后追悔莫及。玛利亚夺还战的最后，利威尔需要选择，究竟让团长还是阿尔明继承超大巨人。
　　人该如何选择？是抛弃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人与梦想，做出权衡大局后的合理判断，亦或者誓死守卫重要之物，一步也不退让。没有谁能提前告诉他们，究竟怎样的选择是正确的，也无人知晓，在地狱前方等待着的，是希望还是更悲惨的地狱。最终的最终，只能像利威尔在巨树森林里教导艾伦的那样，因为你不会知道，所以你得不断决定，然后前进，前进，前进，直至你的终局。
　　然而，随着故事推进到马莱篇，角色们面临的选择愈发残酷。
　　电影史上最著名的选择题大约出自《苏菲的抉择》。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苏菲在纳粹的强逼下，面临着必须在一儿一女间杀一留一的抉择，她若不愿决定，那两个孩子都将被杀死。苏菲选择了儿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而留在身边的儿子随后也死在集中营里。
　　《苏菲的抉择》《苏菲的抉择》
　　这个抉择是残酷的。当一道题只剩下两个错误的选项时，人不可能在其中选出更正确的那个。〈马莱篇〉后的抉择也是同样。动画里，马莱士兵的机甲车内贴着家人的照片，那一刻你意识到，所谓敌人也只是生在另一个国家的普通人而已。但是你若不杀他，他的枪口就会对准你的同伴。
　　那么你是否要为让所有艾尔迪亚人从巨人的阴影下解脱出来而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连小孩都不放过？你是否要发动地鸣，灭绝80无辜的人类，还是让承担着历史的罪孽但却同样无辜的艾尔迪亚人从世界上缓慢的消失？
　　而这，正是属于艾伦的那道无解的选择题。
　　自由
　　谏山创的偏执在于，他的选择题极少给人第三个选择，总是固执地抹去其他可能选项，构造一种非此即彼的困境。
　　艾伦是从不缺乏勇气的人，当一件事确定正确时，他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件事，即便冒着生命的危险。他年幼时为救三笠单枪匹马地杀死两个强盗，没有任何犹豫与害怕，因为他知道那就是错的。艾伦也是善良的，他无法承受杀害无辜者的罪孽，因为知道父亲为抢夺始祖巨人能力残忍杀死雷伊斯家族的五个孩子想要赎罪，请求希斯特利亚吃掉自己。
　　他有着那样鲜明的道德直觉和非凡的勇气，却被囚禁在谏山创所塑造的困境里。他知道那两条路都是错的，可又能怎么办呢？在礼堂里听马莱人发表对艾族的仇恨言论时悄然离席，面对一个地鸣后将被巨人踩在脚下的孩子，流着泪忏悔说我只是想救艾尔迪亚人而已。
　　荒谬的，太荒谬的。作为被选中的特别之人，艾伦的能力是如此巨大，宛如机械降神一般可以改变一切。然而这恰恰令他成为被作者意志束缚最深的一个人，他的道德直觉，他的勇气，他和伙伴的羁绊，一切都无法使他脱离这种困境。谏山创曾说过，他的创作是想要伤害读者。《巨人》的伤害，正在于谏山创死死地将艾伦卡在这个困境里，不肯放过他，亦不肯放过读者。因为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不存在解决，不存在机械降神，唯有残酷的命运，和你的选择。
　　《巨人》的结尾是糟糕的。谏山创一向不擅长塑造人物内心复杂而缠绕的情感，艾伦的内面直至最终一话才完整暴露在我们眼前，本该是我们同人物郑重的告别，却透出一股轻佻气。而无论是三笠与艾伦的感情，还是尤弥尔与王的感情，都缺乏能够打动人心的深沉线索。但这并非谏山创的恶意，而近似一种失败。
　　艾伦是不自由的，因为在一个残酷的世界，他只能在两个错误的选项中选择不可能发生的正确。艾伦也是自由的，因为即便如此，他依然无畏地前进着。艾伦用自己怎么选都是错错错的选择，换来一次属于阿尔明和三笠的选择权，而这次终于有一个正确答案，哪怕代价是亲手斩杀自己的爱人和挚友。
　　或许真正的自由永远不只是个人的，而是在一个不那么残酷的世界，我们不再需要面对这种选择。在那之前，谏山创透过艾伦告诉我们，没有安慰可言，只有前进，前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