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之死如何塑造一个疯子？

　　小庄死了，那天天气很热，前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地面就像是被火烤的铁锅底。这是一条老街，小庄还没出生就已经存在了，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雨沧桑。
　　每天有无数的车轮从她身上碾过，无数的脚从她身上踩过。早上，锋利的扫帚从它身上刷过，留下一道道不易察觉的划痕；
　　傍晚，农夫从田里归来，懒散地拖着铁锹，在她的皮肤上蹭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渠。
　　下雨天，经过雨水的冲刷，抚平她的伤痕。等到天晴了，再次遭受或坚硬或锐利的剐蹭。
　　老街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就像老牛习惯了抽打在身上的皮鞭。
　　1、
　　小庄的死多少还是让人有些诧异，尽管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无处安放的灵魂就会随风而去。
　　在他的眼里，世界是颠倒的。人是直立行走的动物，既然每个人都把面子看得那么重，就应该脸朝下行走，否则会重心不稳。
　　既然每个人的秉性都不一样，大家何苦要穿着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还生怕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
　　有些人看着别无二致，实际上只是披着一张人皮而已；有些人人模狗样，实际上禽兽不如。
　　这样的人，人们一经发现就应该集体把他们关进猪圈里，如果猪不同意，就只好流放到动物园，或者野外去生存。
　　有很多事情小庄都看不明白，人们自己生的气，却总是怪别人，还要别人负责；自己选的人生，却要怨天尤人，感叹命运不公。
　　他全凭自己的心意活着，因为在他心里，诚实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活得不真实，就等于在浪费人生。
　　但在常人看来，小庄的世界是疯狂的，他的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
　　哪一天，他觉得自己撒谎了，就会用毛巾把脸蒙起来；如果是犯了自私的毛病，他就会躺在地上，在身上盖一层地毯，邀请人们从他身上踩过去。
　　发现自己活得像个动物，他就会扒掉全身的衣物，吃被遗弃的食物，吃树叶，甚至吞粪便。
　　他从来都没有痛苦过，每一刻都活得很真实，就像是一个心脏的外挂，把心里面的所有好的不好的想法都用行动展现出来。
　　有一天，有人看到他蜷曲着四肢趴在地上，在和一只哈巴狗吵架。一群人在旁边围观，起着哄嘲笑。有人故意挑逗他：
　　小庄，你怎么跟弟弟吵起来了，是因为它抢了你的狗粮吗？
　　小庄呲着牙瞪着眼吵得兴起，对此充耳不闻。
　　等到哈巴狗累坏了，他突然掉过头来，凶狠地看着问话的人，抱起他的腿就是一顿咬，直到那人的腿鲜血直流，一众人吓得一哄而散。
　　后来他跟一个乞丐聊起，那天他觉得自己向生活有了片刻的低头，活得像一只狗。
　　他死之后，老乞丐突然好像老了很多，整个人眼神迷离，神情中透漏着刻骨的孤独。
　　他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他们说小庄是疯子，呵，疯子，还不知道谁是疯子呢。
　　有一次，有人看到小庄对着一碗面大吼，他手中并没有筷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只是张着嘴巴对着面条大吼：你过来啊，你过来啊！你他妈想饿死老子啊？
　　面在碗里一动不动，小庄就坐在桌边大哭，嘴里嘟哝着：看来是老天要绝我，人不应该去勉强别人，当一碗面不想让你吃它的时候，就不该把它挑进嘴里。
　　他应该是疯了，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觉得自己吃饭还要心存愧疚，面对一碗已经做熟的面也不能果断杀伐。
　　在一个常人的世界里，霸道象征着强大的生命力和企图心。而这些在一个疯子的眼里，都显得太过莽撞和唐突。
　　2、
　　春天百花盛开，这是小庄最喜欢的季节，但是他喜欢的不是花朵，而是地上的泥土。
　　每当来到鲜花丛生的草地，他就会跪在地上，把脸埋进泥土里，一身的虔诚，两眼瞪得溜圆，已经被憋出了血丝。
　　然后绷着脸欢快地对着地面大喊：好美的泥土啊！好伟大的土地啊，是这些花花草草遮盖了你的美丽，是这漫天的春色污染了你的厚实。
　　在一个正常人的世界里，天热了就要少穿一些，有利于散热。
　　可是每到了炎夏，小庄都要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如果有人问起，他就稍稍探出深深缩在立领中的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来人：
　　太阳发烧了，天热就是因为它把别人的热都吸走了，如果你露出皮肤，就会被吸走体温，人会死的！
　　说完就裹紧衣服，佝偻着身体一溜烟跑回屋里。说起来也奇怪，虽然小庄穿得非常厚，但是他一点也不热，从来没见过他天热出汗。
　　有一天我亲眼看到，小庄上身捅着一条裤子，脖子穿过裤腰从一条裤腿里伸出来，一条胳膊垂在另一条裤腿里，右臂紧紧贴在身侧。
　　裤腰上还系着皮带，多余的部分耷拉在胸前，像是一条领带。
　　他的下身裹着一件外套，扣子扣在膝盖前，两条腿岔开在两条袖子里。走起路来中间的部分摇摇晃晃，像是一条巨大的象鼻子，风往后吹的时候，又像是一条粗短的尾巴。
　　小庄说那几天觉得自己下体涨大，穿裤子固然是装不下的。再说这时候绝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下边，所以人的灵魂是颠倒的。
　　小庄没有固定的住所，有时候是破庙，有时候是桥下，有时候是庄稼地里，甚至枝叶茂密的时候，他还会好几个月都待在树上，饿了就吃树叶树皮，渴了就等着喝露水和雨水。
　　如果感觉冷了，他就会从一个树上跳到另一个树上，像一只猴子在奔跑。说起来也神奇，只要他愿意在上面待着，就从来不会掉下来。
　　3、
　　去世的那天，有人看到小庄蹲在地上，对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水坑说话，似乎里面有另一个自己。
　　你是谁啊，我是小庄。
　　我才是小庄，你不是你不是！
　　如果你是我，那我又是谁？
　　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如果有两个一定有一个是假的！
　　我知道我是真的，所以你一定是假的！
　　不！你才是假的！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我知道了，你只是我的影子，你根本不存在，只有我在水里在镜子里才能看到你。
　　但是有一点我还没想明白，如果你就是我的一部分，那怎么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水里，在地上？
　　然后就看到小庄一头扎进水坑里，使劲往里面钻，好像要钻进地里一样，像是在和水里的自己会合。
　　小庄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扑腾着，像是在给脑袋助威，又像是鸟儿的翅膀，想要飞进长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