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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波诡谲(我是个皇帝)

  云波诡谲(我是个皇帝)我是皇帝。
  坐拥天下,平生惨烈。
  因为我是个傀儡皇帝。
  我的父皇风流倜傥,极尽深情,不爱江山爱美人。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见一个爱一个,爱了一大堆美人。
  所以……单论起我朝的公主,我这一众姐妹,就足足有十八个。
  据说我母妃当年怀我时,父皇也曾无微不至地陪在他身侧。
  春华园百花盛放的时节,他独挑了最艳的一朵,簪在母妃发间,酸溜溜道了一句:「满园春色,不如卿卿颜色。」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夸母妃簪花是鲜花着锦。
  我和母妃的日子过得是烈火烹油。
  狗皇帝完美地践行了那一句君恩难测,转头就爱上了别的美人。
  打从出生,我就没见过他几回。
  好容易熬到他圣体欠安,缠绵病榻。一众朝臣才惊恐地发觉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本朝没有皇子。
  父皇病得实在太重,躺在榻上根本不能起身,弥留之际,多亏严相率着几位股肱之臣,临危受命。
  当时我就站在边上看,跟我的九个姐姐还有八个妹妹一起,哭得惨绝人寰。
  父皇双目微睁着,气息孱弱,颤巍巍翻来覆去念叨我皇叔薛从璟的名字。
  可不巧了吗?
  我叫薛重锦。
  这名儿还是拜他那句「鲜花着锦」所赐。
  严相屏气凝神,俯身倾耳,细听良久,膝行退后两步,敛衽高声道:「啊!陛下是说十公主?臣——定不负所托!」
  我是十公主,平平无奇,连封号都没有。
  到这来跑个龙套,往统共十八个姐妹堆里一杵,可真没想到突然就被点了名。
  严相一脸沉痛,回身道:「请十公主上前。」
  我临危不乱,反应迅捷,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父皇病榻前,一边哀哀假哭,一边嚎了几嗓子「儿臣舍不得父皇」。
  父皇强撑着精神,冲着我抬起一只手臂,颤颤悠悠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往外推。
  我登时会意,眼疾手快一把牢攥住他的手,噙着泪连连点头:
  「儿臣明白!儿臣就在这里,陪父皇走完这最后一程!」
  最后父皇在我的殷切注视下,在几位重臣震天响的「臣定不负所托」声中,安详地咽了气。
  末了,我还贴心地伸出手,帮他合上了仍瞪着的眼睛。
  自那以后,我从平平无奇的十公主,成了大昭毫无排面的女帝。
  2
  我这个女帝当得苦,简直苦不堪言。   前朝权柄全握在严相手里,每回上朝我往殿上一坐,宝光四射,跟吉祥物似的,还又不能不去。   去了,说的也不外乎两句话。   一是:「此事严相以为如何?」   二是:「甚合朕意,就按严相说的办。」   朝堂之上,一片君臣和睦。   朝堂之下,严相撑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处处给我添堵。   我说早上起不来,不想上朝,反正去不去没什么影响,大小事宜就全权委托严相决断。   严相诚惶诚恐,道是不敢僭越。   他是不敢僭越。第二天一早,我在寝殿一睁眼,严子修一身朝服穿戴齐整,正坐在榻边看我。   他眉目温雅,语气柔和,「臣听说,陛下早上起不来,有几回险些误了早朝的时辰……」   我骇了一跳,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崴了脚,结果当天光荣地又误了早朝的时辰。   严子修见我差点没站稳,搀了我一把,轻声道:「未曾通报,惊扰了陛下,是臣之过。」   总之,这个事情后来传出了挺多版本。   最广为传扬的如:   震惊!陛下早上下不了床,竟需严侍郎搀扶才能站稳,严大人温柔道歉:「都是臣的错。」   此类云云。   我在宫里批折子,严相是诚惶诚恐不敢僭越,严子修就一派从容地坐在旁边盯着我。   有人检举宣州刺史收受贿赂,利用职权之便中饱私囊。   我一拍桌子,才说了句「岂有此理」,严子修从旁瞥了一眼,慢吞吞道:「刘大人此举虽有不妥,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好官。」   我刚刚提起的笔顿了顿,问:「那依你所见,这折子要怎么批复?」   他一垂眼,又做出一副毫不干涉的姿态,道:「臣只是随口一说,陛下自然是该怎么批复,就怎么批复。」   话虽如此,他一直盯着我按照往常对此种折子的惯例,写下「已阅」含混过去,这才点了点头,挪开了视线。   折子批下去才过几日,写折子的郑大人和远在宣州的刘大人前后脚递了辞呈。   下朝后严子修在宫道上拦了我的驾,一贯风雅的脸上有些气恼,「陛下在那折子上,究竟批了什么?」   「就照常写啊。」我摸不着头脑。   他抿着唇看我。   我清了清嗓子,庄重道:「已阅。刘大人虽然贪污、受贿、克扣官银、欺压百姓,但他!是个好官。」   「除了已阅两个字,其他的可都不是朕自己的话。」我诚恳道,「前一半是我从折子里摘出来的,后半句是严卿你亲口所言。」   严子修瞧了我半晌,愣是没说出话来。   结果是严子修为此恼恨了几天,我也没落着什么好。   从那以后,我批折子的时候他从头到尾目不转瞬地紧盯着,一个字也不放过。   我,堂堂一国之君,没有半点自由。   严相一手遮天,从朝堂到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远非我能相抗。   自从想通了这个道理,我就致力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给他添堵。   包括但不限于拖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严子修。   后来的情况显而易见。   严子修的名字和我几乎绑到了一块。当朝女帝喜欢严子修,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向来最是擅长。   严子修尚未作何反应,严相先坐不住了。   许是真怕了自己的独子被我收入后宫,老狐狸干脆先发制人,整了一伙人联名上书,劝我充盈后宫。   我只是个傀儡,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当然还是老一套:「甚合朕意,就按严相说的办。」   我在朝堂上说这句话时,群臣手脚麻利地跪了一地,连声道「陛下圣明」。   唯有严子修,虽是跪着,身姿却挺拔,唇线抿起一丝浅笑,瞧着我的神色有些意味不清。   我若纳了后宫,自然不用再整日缠着他,他必是为此感到欣慰极了,是以露出了一个复杂而又释然的微笑。   我觉得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其实倒也不必欣慰得太早。   严相这个提议,我应得爽利。但虽则后宫的人选我照单全收,却并不能等同于放过严子修。   下朝之后,严子修又在半路上拦我。   红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俗,反衬得气度清贵,不得不说……还蛮好看的。   我有那么一瞬晃了神。   严子修往那一站,俊彦如玉,温和雅致,偏偏神情不怎么从容,透着些沉郁,「今日所议之事,陛下觉得,甚合你意?」   「我今日早朝至少说了十来句甚合朕意。」我思索再三,追忆道,「……你问的是哪一个?」   严子修将视线投向别处,语气有些僵:「自然是……充盈后宫。」   哦,了解。   我慎而重之地点点头,「严相的提议……每一次,都说到了朕的心坎上。」   眼看严子修的神情从稍显阴郁转为有些愠怒,我摆摆手,「不过你可千万别担心,朕就算坐拥后宫三千——」   我点了点自己心口,噙着笑道:「这里面,却只为严卿一人留位置。」   严子修眯了眯眼,半怒半讽,笑意盈在唇边,冷色透在眉梢,「微臣何德何能,敢劳陛下挂念?」   他说完这话,侧身退后,将路让开,淡着眸子立在一旁,便又是那么个光风霁月、清贵从容的模样。   让我疑心方才那一瞬是我看走了眼。   3
  论起办事的效率,整个大昭,严相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我那一句「甚合朕意」说下去才过了没两天,人就已经送进了我的后宫。   而且,一送就是俩。   这两位公子前脚进了宫,严相后脚就为严子修与裴御史家的千金订下了婚约。   严子修来找我批折子时,我正在御书房里,支着下巴,看柳折清执笔描一幅丹青。   我就晓得严相这老狐狸没安好心,单看他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便昭然可见。   先说这位小柳公子,生得一副病弱之姿,乍看上去好似风吹就倒。   就这,他长得再好看,我也不敢往近前凑。   柳折清垂着眼,睫羽微颤,修长的手握着笔杆,指尖几乎透着莹白。   我看得专注,没瞧见严子修什么时候迈步进了门。   柳折清描的是我的小像,衬着娇艳欲滴的牡丹,我觉得他画的比我本人还要好看些。   严子修的脸色却不大好,敛着眸子瞧了半晌,沉笑道:「陛下好兴致,公文堆积如山,却有闲情观人作画。」   那语气里,嘲讽简直都点满了。   柳折清手下一颤,搁了笔,退到一旁,垂首道:「见过严大人。」   我也缩了缩,不知怎地,此时一见严子修就莫名有些心虚。   这很不对。   我是皇帝。皇帝跟自己后宫的美人呆在一起,天经地义!   我一把扶住小柳,一手虚扣上他的腰,另一手拂过画纸,「画得真好,朕很喜欢!」   柳折清略显苍白的脸悄然染上一层薄红,气息有些促,然后……   以袖掩面,当场咳了一口血给我看。   「呀,臣失仪了。」他扬了扬袖上的红痕,捂着心口,秀眉微蹙,「望陛下恕臣不能奉陪,先行告退了。」   说罢,转过身,脚步飘然地走了。   我干咳了一声,避开严子修的目光,低头去戳画上的牡丹。   才戳了几下,腕子就被严子修握住了。   他三两下极潦草地卷了画纸,往角落里一掷,扯过我的手,取出一方帕子,细致耐心地为我拭净了指尖。   「陛下,」他语声低而轻柔,听起来偏偏就有点阴森森的,「仔细着些,可别脏了手。」   4
  被盯着批了大半天的折子之后,我觉得严子修他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眼瞅着天色将晚,我瞥了一眼案上的一摞奏折,委婉地提醒道:「严卿辛苦了整日,也该……适时休息。」   说这话时,我悄然揉着酸疼的腕子,眼巴巴看着悠悠然坐在一旁的这位严大人。   严子修从椅背上直起身子,坐得挺括而端正,冲着我露出一个谦逊且诚挚的微笑,道:「陛下多虑了,这都是臣应该做的。臣——不觉得辛苦。」   这话说的。   这大昭的江山还姓着薛,他就敢把批折子归为他分内之事。   但我是个傀儡皇帝,我有自知之明。   他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没脾气。   我转变策略,迂回求胜,旁敲侧击:「严大人,虽则你我二人君臣有别,但朕终究是个女子,严大人尚有婚约在身,同处一室,恐怕……于礼,不太合吧?」   话里的尾句原本该是十足的肯定,被我生生劈出一个委婉的转折,再搭上我恳切的目光……   我觉得严子修一定能够领会其中深意。   严子修听了,脸色暗了暗,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袍袖,微垂着眼睫看我,「陛下真是这么想的?」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还是极诚恳地「嗯」了一声。   严子修却忽而笑了,他生得好颜色,眉眼带笑时更显矜贵风雅,气度无双。   「陛下也晓得君臣有别。」他蓦地站起身来,哂笑一声,居高临下淡淡瞧着我,「那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微臣,是在做什么呢?」   严子修原本就身姿颀长,这一站起来,直接先从气势上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我不落下风,当即也随着站起身,却踮着脚尖也还矮他半头,只得作罢。   「从前你未有婚约,朕觉得你我二人有些缘分,是以想要争取一下。」我垂头看着鞋尖,大抵颇有几分失落之意,闷声道,「如今你有你的姻缘,朕亦有朕的后宫,这缘分,可不就强求不得了么?」   我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晰,他总不能还听不懂我话中的意思。   反问句式表肯定,我是在用多么肯定的语气跟他说强求不得这四个字!   可严子修不认这一套。   「陛下。」他嗓音沉稳而有力,望着我的神情却于散漫中眉眼略弯,藏着一点笑,「君之命,臣下不敢不从。陛下若要强求,自也并非难事。」   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下不来台。   这厮看上去一副温润的君子样貌,实则就是个十成十的小人!   什么叫我若要强求,并非难事?   虽说我在众人面前演得好一派深情戏码,但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整日被他盯着批折子,已经够恼人了。我可不想真给自己再找这么个麻烦,好让他得了机会,全天形影不离地监视我。   我后撤一步,撇过头去不看他,把玩着衣上的纹绣,没接他的话,低声道:「天色晚了,严大人该回了。」   严子修定定站在原地,没有挪步的意思,将沉的暮色照在他俊朗如玉的轮廓上,蒙着一层浅淡的光影,「陛下急着赶臣走,是要去找谁?」   好问题。   严相这老狐狸往我后宫里塞人的时候,根本就是存心要给我添两尊摆设,让我看似坐享齐人之福,实则有苦说不出。   小柳就是个病秧子,我都怀疑他进宫来就是为了蹭太医院的名贵药材。   那一张脸生得倒是难得的俊俏,可惜总一副病容憔悴的样子,时不时地还咳两口血出来给你看。   这谁受得了。   我是特地免了他的礼,叫他每次见了我都用不着跪拜,担心他磕着碰着。   反正我是没胆子找他做些皇帝在后宫里该做的事,怕他承不起那个折腾。   再说另一位韩公子。   韩凭素日不苟言笑,远不及小柳温顺可亲,唯一的爱好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我每回见他,他都是一人一椅默对着棋盘,往那儿一坐仿佛老僧入定,不吃不喝不挪窝,直欲羽化而登仙。   我印象里他正经和我说话,只有两次。   一次是他刚搬进宫来,我去找他。彼时他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我在边上站了好一阵儿,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许是我站得当真太久了,坐成一尊木雕泥塑的人沉着嗓子开口,难得说了一句话:「陛下也爱棋吗?」   我:……   五子棋算不算?   韩凭长得也不差,比起小柳的柔弱,还要多了几分硬朗和英气。说实话,我甚喜欢他的容色。   所以……还有一次,是我故意深更半夜跑去他的寝宫。   韩凭那时候已经睡下了,却是不知为何独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和衣而卧。   他睡着了也很安静,轻而缓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我才走近了两步,这位韩公子就当场给我表演了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昏黄的烛火旁,他抱着被子,鸦墨色的发丝披散在肩上,睡眼惺忪,清冷的眉目带着些慵倦,看清来人是我,紧绷着的姿态才松垮下来。   我眨了眨眼,好心问了一句:「韩公子平日里,睡觉……不脱衣服吗?」   韩凭抿着薄削的唇,下意识地将身前的被子又抱紧了些。   见我没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他信手将长发松松散散地束在身后,踩着靴子下了床,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本棋谱来,借着微茫的灯光翻看。   「陛下稍待。」他头也不抬,「臣忽而记起来,白日里有一盘棋,该是尚有别的解法。」   他一看起棋谱就又精神抖擞。最后终究是我自讨没趣,打了十好几个哈欠,百无聊赖地转身,打道回自己寝宫了。   严子修问我要去找谁。   我琢磨了一会儿,我不想去找小柳,因为瞧着就揪心;也不想去找韩凭,因为实在没什么意思。   但此时相较之下,无论是去看小柳,还是去见韩凭,总归都比留在御书房里对着严子修要好。   于是我稍加思索,便道:「朕先去看看小柳,晚些时候再去找韩凭!」   话里话外,无非就是一个意思:   我很忙,可不是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臣竟不知,陛下的时间如此金贵。」严子修笑得淡漠,指尖轻叩在案角,「忙到一晚上,要顾着两个人?」   我似笑非笑,指了指门外,提步欲行,「严大人如今知道了,是不是就该放朕走了?」   严子修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都走到御书房门口了,正要去拉门,伸出的手却倏尔被他按住。   他个子高挑一些,桌案上的烛火透过他身形投下颀长的阴影,将我笼在其中。   「陛下。」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拂乱我鬓边碎发,清润的嗓音低低响在我耳畔,带着些莫名的情绪,「他们能做的,臣——也一样可以。」   我心里有根弦被轻轻拨动,跳了一下。   严子修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的那样?不应该吧。   只不过如此情境,实在过于暧昧。   于是……为了缓解一下微妙的气氛,我偏过头去,挑眉对他道:「是吗?你咳个血,给朕瞧瞧?」   5
  不说了。   这该死的胜负欲,啧。   我批折子直到半夜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傀儡皇帝在这种奸佞面前,是没有人权的。   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醒来,身上披着严子修的外袍。案边的烛火还摇摇晃晃的,耳炉里的熏香已经燃尽了。   御书房里原有个小榻,睁眼时我正卧在小榻上。   我连滚带爬地坐起来,趿着鞋,三步两步跑到书案前,随意翻了翻案上的奏折。   严子修的字写得真好看啊……   ???   敢情搁这耍我呢?逼着我困到眼皮子打架在这强撑着看折子,末了自己直接上手批了这么老些。   奸臣!   马上我就发觉了另一件更要命的事——   我起晚了。   皇帝生涯里的又一次早朝迟到,到头来,竟还是因为严子修。   早朝时我精神不济,尚有些恍惚,严子修立于殿下,反倒不见一丝倦容,举止有度。   我在殿上当着一众朝官的面,手指搭在龙椅上叩了叩,问他:「昨夜熬到那么晚,你不困吗?」   结果,群臣听到我这句话的反应,不亚于宫里的人瞧见我披着严子修的外衣急匆匆迈出御书房的门。   至少原本正跟严子修为个什么事语藏机锋、辩得有来有回的李尚书,忽然就低下头去,默默歇了声。   嘿,这些老家伙,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正经,脑子里不知道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朕不是那个意思!   ……   罢了。   反正风评被害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习惯……也就习惯了。   6
  没过几天,恰逢例行的宫宴,群臣皆可携家中亲眷赴宴。   裴御史顺手就带上了他家那位嫡小姐。   裴瑶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傀儡,平素……根本没机会离宫。   故而,这宴席间——理论上来讲——的的确确是我们二人头一回见面。   至于为什么是理论上……   从刚跟裴瑶打了个照面,我就一眼认出来:   这一位,可当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   我在当皇帝之前,着实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   存在感低到什么程度呢?大概是……从宫里消失一整天,都没人会发现。   十五岁的我,挑着及笄的第二天,换了男装偷溜出宫去玩——正在街上闲逛,迎面就撞见了一出好戏。   京城里最为风光的年轻儿郎,当属直接归禁中管辖的羽林军。   少年意气,倚马斜桥。   京中能有什么乱子?看似军职,不过谋个闲差罢了。   这些良家子,从各地选上来,身份说贵倒也没多贵,跟京中官宦子弟一比,还是逊色些。在百姓眼里,却着实风光得很。   但这也不是某些浪荡公子哥随意欺压百姓的理由呐!   这般想着,我远远又望了一眼酒肆旁调戏良家少女的登徒子,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稍了稍,离得更远了些。   我幼时曾帮一个无故受罚的宫女随口说了两句话,使她当时免于遭罚,只是其后,我同母妃日常的花用却莫名被苛减了许多。   约摸自那时起,我就想通了,从来便不好管闲事。   我本欲掉头就走,正要转身,有个小公子笑眯眯自人群里踱步出来,手中折扇啪地一合,拦在正拉拉扯扯的二人中间。   小公子生得唇红齿白,尤其一双眼睛顾盼神飞。   「兄台,」他又啪地一下打开折扇,摇着扇子冲那登徒子弯了弯眸,笑得很是轻浮,「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登徒子两眼一瞪,回了个相同的句式:   「多管闲事,算什么东西?」   谁知就这一句,惹恼了小公子,身量纤弱的人踮着脚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我就是特地来管教管教你个不知死活的混账玩意儿!」   两人打起来的工夫,先前那姑娘抹了抹泪,抽抽噎噎地从旁悄然退场了。   小公子身量不足,看得出练过几下花拳绣腿,却明显并不是那登徒子的对手,没过上几招,好端端的架势就变成了扭打作一团。   我瞧姑娘已走得远了,到底没忍住,多嘴提醒道:「正主都不在了,你别逞强啦——」   小公子回过头来,看到我,眸子一亮,笑眼弯成月牙,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诶,秦兄,你也在啊!」   好家伙,还真就离谱……   登徒子的目光扫过来,一副「呵呵还有帮手有本事一起上啊」的表情。   我不是,我没有,救命!   偏偏那小公子赖上了我,一口一个「秦兄」叫得欢。   眼见那人瞧我的神情渐渐不善,就在紧要关头,我做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   我觑着小公子,冷笑一声,漠然道:「别跟我在这套近乎——说说,欠我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能还?」   你不仁,我不义,萍水相逢,结仇靠演技。   那才是我跟裴瑶实际上的第一次见面。   待到这三年后的宫宴上,她望着我,我望着她,四目相对,两下里怔忪,竟无语凝噎。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谁又能想到,一个当朝女帝,一个御史千金,三年前竟是京城街头两个被人追着打的少年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彼此谁也没拆穿谁。她演她的温婉千金,我扮我的端庄女帝,心照不宣,颇有几分默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托了个由头离席出去透透气,把宴间让给群臣百官——   让他们聊聊那些不能被我听到的正事。   就如此闲逛了两圈,觉得殿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才慢悠悠往回走。   走到殿外一角,隔着半树初开的桃花,正瞧见严子修同裴瑶立在回廊下,相谈甚欢。   裴瑶微低着头,只能看到一个侧脸,恬静娴雅,和当初在街头扮男装时判若两人。严子修倒是正好对着我的方向,侃侃而谈,时不时浅浅地笑。   他从前对我笑,气度温和且从容,虽然说的总是些气人的话,却不若今日刺眼。   而此刻,他间或抬眼,分明瞧见了我,又淡漠笑着撇开视线。   我平日里常常以为他烦,不愿被他在一旁盯着,如今却又觉得,更不想让他去烦别人。   可是我忽略了一点,我从未考虑过严子修的心情。   他常伴我身侧,归根结底,是身为权臣对一个傀儡皇帝的监视,就像那些从不能随我心意的折子。   他同我在一起时,是严相之子,是严侍郎,与严子修,与他这个人,并无半分相干。   若非身份使然,他原不必同我有任何交集。   我看着严子修唇边挂着的那抹笑,忽而想起那句「你有你的姻缘,朕亦有朕的后宫」,又觉得缘分二字,委实不能强求。   不知怎地,鼻尖蓦然有些酸。   我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嘁」了一声,踢了踢身旁的桃树。   谁稀罕!   回了宴席间,群臣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拘束,频频有人向我敬酒,你一杯国祚绵长,他一杯江山永固,敬的是大殿里这把盘龙椅子。   椅子上头坐的是谁,反倒无所谓。   等严子修从殿外翩翩而归时,我已有些醉了。   醉酒误事,诚不我欺。   看着严子修唇角温和疏离、克制有礼的浅笑,我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恍惚和清醒,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与别人有着婚约的。   莫名的委屈油然而生,一时间,幼年所受的苛待,近乎透明的年少时期,身为傀儡的憋闷,一齐无端端涌上心头。   偏偏严子修举杯敬我,千秋万岁。   我说,我不要什么千秋万岁。   借着酒劲,我抽出近侍的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吓跪了席间众臣,「我死了你就能娶她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没想到这黑心的奸臣,不惊不惧,不气不恼,掂出一节匕首来,眉眼盈笑,像看一场戏。   酒顷刻醒了大半。   他取过我手中的剑,掷在阶下,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向我伸出手来,「陛下若闹够了,就过来。同臣好好说说,臣要娶谁?」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才发觉我居然为严子修哭了。   真丢脸啊!   严子修握着我的手腕,轻轻一扯,将我拉下御阶。我重心不稳,险些撞进他怀里。   当着这么多人,如此举动,简直称得上大不敬。   我从他手中拽回衣袖,瞪了瞪眼,「放肆!」   严子修一把扶住我,低低道:「陛下想来是醉了,不必在宴上强撑着,臣送陛下回去吧。」   出得殿外,夜里的凉风一吹,我倒又找回了几分清醒,才觉得自己实在荒唐。   更不敢再看严子修一眼。   我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闷声道:「朕如此胡闹……严大人尚有婚约在身,又与裴小姐甚是投机。属实不必为顾全朕的面子,委屈了自己的声名……」   严子修忽而驻足,拉住我,扳着我的肩头让我正对着他。   不知是不是我当真醉得狠了,严子修的眼睛同平时很不一样,像盛了一整条散落的星河,里面还装着一个我。   「陛下,」他道,「臣与裴瑶,没有什么。」   我摆摆手,我都瞧见了,装什么呢,「你大可不必……」   「臣今日同她说的,是退婚之事。」他没等我说完,就打断道,「她无意婚嫁,臣亦对她无心。」   我一呆,还没缓过来他话中之意,又听他道:「陛下,臣还可以,更放肆一些。」   他是回我在殿上的那句话。   银月当空,空气中浮动着桃花淡雅的甜香,年轻的侍郎弯下身子,轻轻遮住我的眼睛,在我额间落下一吻,全不似平素的清贵孤高。   慎之又慎,小心翼翼。   7
  我完了。   第二天酒醒后,我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明晃晃的三个字。   作为一个傀儡皇帝,我和操持权柄的奸臣有了不该有的牵扯,这算什么?   思绪一转,脑海中尽是严子修的神情,有全然不同于往日的温柔。   前额不自然地有些发烫,我拍了拍脑门,强迫着自己清醒一点,却不晓得以后又该怎么面对严子修。   然而我多虑了。   严子修根本不曾给我尴尬的机会。   宫宴后的第二天,他就没来上朝。   一连三天,他都没上早朝,也没来宫里盯着我批折子。   我把折子全推到一边,喊了小柳来,专心致志地看他作画。可不知怎么,画里鲜妍的花花草草,仿佛一瞬都淡了颜色,索然无味。   没了严子修在一旁管着,难得闲适惬意,我却反而高兴不起来。   柳折清搁了笔,垂着眸子,叹一口气,「陛下之心,并不在画上,又何苦偏与自己过不去?」   我讪笑两声,「这么明显啊……」   这么明显,小柳都看出来了,就我还心有不甘,不肯认,总想再骗骗自己。   到了第四天,严子修还是没来上朝。   不过我总算晓得,他早朝缺席是为了什么。   严相在朝堂上将一应政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末了,冲着我躬身行礼,稳稳当当道:「犬子与裴家小姐的婚事,陛下若肯赏光,臣便为陛下——备着上位。」   以我一直以来对严相的了解,他动动嘴皮子,我就能知道他想要什么。   高位,厚禄,强权,党羽,我不敢管,也管不了。   我大概是史上最合格的傀儡皇帝。   当初将错就错应下这帝位,我又哪里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过是顺势而为,为的是气我那薄情寡义的父皇。   看着与我血脉相连又对我不闻不问的狗皇帝含恨而终、死不瞑目,着实很解气,很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本不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   当傀儡,于他人而言,或许是难耐的屈辱,于我而言,却属实算不得什么。   但此时在朝堂上,对着一派沉稳的严相,我头一回觉出做傀儡的难过来。   我扣着龙椅的扶手,指尖硌得生疼,面上却扯出一个合宜的笑,「大好的日子,朕……就不去凑热闹了。」   如果我是裴瑶那般的性子,必不会这样缩手缩脚,一定要找严子修问个清楚。   当年在街头,她便敢插手去管那一桩事,我其实暗暗觉得她有些自找麻烦,却就是忍不住地羡慕她。   那实在是有过坚实的后盾,才能养出的底气。   我图个清净,所以去找韩凭,看他下棋。   小柳已瞧出我心思不对,我不好意思再找他。韩凭一贯寡言,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的棋盘,神游天外。   黑白相间的棋子枯燥得很,往日里瞧着直教人一阵阵地犯困,如今却似是失了这助眠的好功效。   我正盯着棋盘出神,有宫人跌跌撞撞进门来,见了我,匆匆道:「陛下,裴小姐她……不见了。」   8
  裴瑶逃婚了。   临走前,留书一封,洋洋洒洒写的是什么,女子也要敢于寻求真爱,不屈从于父母定下的婚约,束手束脚的都是懦夫云云。   这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我摸了摸鼻子,觉得好像被人戳了脊梁骨。   裴御史一把年纪,气得跳脚,但偏偏就是自己一手宠出来的,莫可奈何。   婚事不得已,便就无限期地搁置下去。   转过数日,就到了一年一度的祭典。   祭典是举朝的大事,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要亲赴东郊,奉祀天地。   时隔半月,我才再次见到严子修。   他的精神似乎并不如往日那么好,脸色有些白,失了一贯清风明月的气度,像是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但我远远瞧着他,实不知这究竟是为我,还是为着他那位逃婚的未婚妻。   祭典上庄严肃穆,又隔着那么多人,我不能问,也不敢问。   因着路途较远,祭典之后,晚间便在行宫留宿。   郊外,行宫,夜半……   可真是遇刺的好时节。   黑衣人破窗而入,将短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正坐在房里跟小柳喝茶。   我其实不太慌,就只是把手里的茶水泼出去了大半而已。   刺客一进屋就直奔我而来,直到小柳在旁轻咳了两声,才发觉屋里原来有两个人。   两个人也没有用叭,刺客应该不大可能晕血,总不能指望小柳咳一口血出来,镇住这狂徒。   我清了清嗓子,赔笑,道:「这位爷,远道而来,太辛苦了。别光站着,来坐坐坐,那个……口渴了吧?」   说完,我很狗腿地给他也倒了杯茶水。   这叫什么?   这叫反客为主,化被动为主动。   力求出其不意,使敌方陷入自我怀疑。   就比如我这么说的时候,他未必想的是立刻抹了我的脖子,却一定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口渴。   小柳很有眼色,见我不大能够到茶壶和茶杯,还伸手帮我递了一递。   刺客大概没见过我这样的,面巾下的两眼寒光毕露,架在我颈间的刀刃又往前送了送,「你在拖延时间。」   他又指指我推到他面前的茶杯,冷笑,「下毒了?」   我端起自己的茶杯,咂了一口茶。   刺客或许本来并不渴,但这会儿,他一定觉得渴了。   他抢了我的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复冷笑道,「如此拙劣的伎俩,我混迹江湖数十载,岂会上当?」   他未免太看不起我。   先不说我做不做得出这种背地里阴人的勾当!就说我这个人!   我哪里会下毒嘛……   我也端过我刚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把空杯往桌上一掷,「哪儿有毒?朕一番好心问你渴不渴,你不要不识抬举,别逼朕跪下来求你!」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   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忽然觉得很不妙。   这两杯茶里,好像……都有毒。   我只觉腹中一阵绞痛,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淌下来。   刺客想来是个习武之人,能扛一些,眯着鹰隼似的眼睛,咬牙道:「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狠角色,竟在自己杯中下毒,引我上钩。」   「今日我便是把命撂在这,也定要杀你!」   话刚出口,小柳柔柔弱弱地拎起茶壶,一茶壶砸他手腕上,把刀甩飞出去,然后扬声喊了句「来人,有刺客」。   我发誓,我从没听过小柳这么大声说话。   我眼眶一热。   朕的小柳,出息了。   院内脚步声攘攘,刺客稍作权衡,大概还是觉得自己的命更重要,踉踉跄跄地翻窗跑了。   这谁雇的人呐,业务能力不行鸭!   我挑了挑眉,然后……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疼昏过去之前,我看见小柳破天荒地跪了我,道,「陛下,臣请罪。」   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又见严子修白着脸色踹开了房门。   好家伙,你跟那刺客是一伙的吧?   我这屋一共就一扇门,一扇窗,你俩一个破窗而入,一个破门而入。   我还住不住了?   严子修几步上前来,紧紧抱着我,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洒落在我衣领处。   我忽然觉得我们扯平了。   宫宴上我为他哭了一回,如今他也为我哭了一回。   更何况——   他哭得这么惨,可比我丢脸多了。   9
  我昏过去的时候人在行宫,醒来的时候已回了京城皇宫。   听说是严子修不管不顾地连夜策马送我回京,得了太医院的药材及时救治,这毒才不至于深入肺腑,药石罔效。   但我醒的时候其实没见着他,倒是小柳又往我面前跪了一次。   「陛下,」他脸色惨白,长跪不起,「臣罪当诛。」   我伸手扶他,善言宽慰,「朕怎么会问你的罪呢,要不是你,朕就做了那刺客的刀下亡魂啦。」   柳折清沉默片刻,不忍道:「陛下,其实……那毒……是我下的。」   我懵了懵,捋了捋这个关系。   ……   了不得呀!   「所以……」我沉吟道,「朕为那刺客倒了一杯茶。刺客他十分警惕,料到茶中有毒,自作聪明换用朕的杯子喝茶,却不知你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警惕,本就把毒下在了朕的杯子里。可终究,连你也未曾料到,朕在这样危及的关头,自己竟还有心思喝茶。于是,才便有了如此谁也不曾料到的结局。」   好一个反转又反转,云波诡谲,简直是谍中谍中谍。   小柳抬头看我,神情震动,有种难言的恻隐。   「陛下……」他犹豫再三,低声道,「臣是在递茶壶时,直接将毒下在了茶壶里。」   「而且,臣以为——关于此事,陛下的关注点……应该在臣为何会用毒上……」   我这人吧,虽迟钝些,却也不傻的,倒还记得当初是谁送他进宫来。   势高权重如严相,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又怎会是碌碌之辈。   我醒悟得晚,但并非想不明白。   只是小柳好像不这么觉得。   打从回宫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   别问,问就是在搞研究。   说什么……从前没发觉,这味毒,竟还有影响神智的功效。   我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我要面子的,我不能说。   小柳见不着,就去找韩凭。   行宫遇刺时,那刺客逃走,就是在韩凭的小院外被抓住,也不晓得韩凭有没有受了惊。   我身子还没有大好,走起路来总像在飘着。   就这样晃悠悠到了韩凭的宫院外,遇着前面墙根底下,有几个小宫女扎堆在闲聊。   我那父皇在位时,恨不能把莺莺燕燕都揽到他后宫里,宫女也连带着一批又一批,选的极多。   等到我即位,遣散了不少,仍剩下不少。后宫冷清,索性就这么用着,倒也不怕宫里这两位生出什么私情。   几个小宫女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我没心思偷听小姑娘的心事,也就没留意。   然而走得近了,只听当中有一人悄声道:「那刺客轻功卓绝,飞檐走壁,眼看就要从视线里消失不见……」   我站住了。   敢情说的是我在行宫遇刺的那档子事。   说话的这名小宫女,当真极有说书的天赋。嗓音虽压得低,却着实绘声绘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韩公子从棋盘间拾起一子,面不改色地掷去,夜幕里白影一闪!你们猜怎么着——」   「那正在院墙上的刺客竟被棋子打中,摔落下去。」   「千真万确,我可是亲眼所见。我只跟你们说,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呢。」她压着声音,又道,「若不是韩公子扔了这枚棋,那刺客早就逃走啦——」   我打了个哆嗦,以至于从此以后都见不得韩凭下棋。   看着他手边那一盒黑白玲珑子,只觉得像在看数目可观的一堆暗器。   我明知柳折清和韩凭是严相的人。   甚至——小柳下毒伤了我,他自己认了,便以为我会恼,会问他的罪。   其实不然。   各为其主嘛,若想开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不怪柳折清,亦不会对韩凭心生芥蒂。   唯独真正不想见的,只是严子修而已。   未必是不想见——不知该如何见罢了。   遇刺之事,让我更清楚地看明白了我同严子修之间相隔的东西。   小柳和韩凭可以说是各为其主,那严子修呢?以他与严相的关系,以他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他不必为谁。   因为他自己,就是那背后主使的一部分。   他才是我最不该生出情意的人,我却偏偏动了心。   身份决定我们生来相对。立场相悖的人想要互相奔赴,不啻于一种长久的折磨。   对他无心时,我胆大妄为,想要拉住他,报复似的想要跟他有所牵扯。   如今,我却更想……   放过自己。   10
  我在殿中闲坐,有人通禀,严子修于殿外求见。   自行宫归来后,我又有数日未曾见过他。   其实何必呢。以严子修的身份,便是直接走进殿来,也无人敢拦他。   可既然他给了我这个面子,给了我这个权力……   我摆摆手,哑声道:「让他回去,朕不想见他。」   严子修竟真就被我这一句话挡了去,不曾入殿。   我蜷回榻上小睡,一觉睡醒,想要出去走走,踏出殿外,却见他仍静默地立于不远的树下,肩头落满杏花。   几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许多,衣角在微风中轻晃,有些单薄。   我假作没瞧见他,转头就走,却被他快步近前扯住了衣袖。修长如玉的手攥得衣料发皱,又在我停步后,缓缓撤了去。   他语气克制,「陛下的身子,可是无碍了?」   「好得很,不劳严大人关心。」我答得平淡,也没回头。   如果我回头,大概就会看清他眼底的晦暗和不甘。他沉声道:「陛下何故……如此作态。」   「严子修。」我第一番直呼他的名字,语声里有自己都难察觉的颤音,「你真不明白是为什么?」   「臣不明白。」   不知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肯明白。   我回过身去,扬着脸凝眸看他,「严子修,我平日里是没心没肺的,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可我不傻。你也别纠缠我,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奸臣轻轻抬手,触在我眉心,抚平了微蹙的皱痕,云淡风轻,「是陛下先招惹微臣。」   是我先招惹他。   我话里终于带了几分哭腔,「是。是我不知分寸,是我不识趣。可是严子修,我之前是因为总被你管着,才……才………」   我嗓音高了高,像给自己挣面子似的,扬声道:「我根本不喜欢你啊!」   严子修定定望着我,良久,认命般地叹了一声,清隽的眉目间有些愁绪,却道:   「好。陛下对臣不过做戏,可臣却偏偏当了真。那么……陛下难道不觉得,此时才说这番话,着实——太晚了吗?」   他一副无奈的模样,说的却是话里藏刀的威胁之语。   我仰面看着这奸臣。   他一双眸子恰若疏星朗月,垂下眼帘看人的时候,便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悯然,干净,而又……不可攀附。   如天上雪,云间月。   只需乍看上去,就与我远隔山海。   我们是如此不相衬,以至于此刻我望见他的眼睛,都只觉不可自抑地难过。   但严子修偏要离我很近。   他拂开衣上落花,俯身道:「陛下在怕什么?」   我在怕什么,他如何会不知晓?   古来摄政的权臣与上位的傀儡,何尝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我们该势同水火,而非如这般……作茧自缚,进退两难。   我默立了片刻,未发一言。   半晌,他见我不答话,反却笑了,笑意里是嘲,是哂,眉眼微扬,便添十分慵倦散漫的风雅,「陛下是怕——终有一日,与臣,异路殊途。」   书读得多些,果真不一样。   我的确怕,怕严相有朝一日不甘居人下,动了心思,来讨这皇位。   偏偏这造反二字,从严子修口中说出来,就变得委婉许多。   异路殊途,怎能同归?   有始无终,不得善果,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有所牵扯。   故而我避开他,撇过头道:「你既晓得,又何必明知故问?」   严子修敛了笑,声音肃沉,低低响在我耳畔,「可是陛下……臣愿起誓,永不会有那一日。」   我抬头看他,他一双眸子明澈,目光灼灼,复强调了一遍:「臣严子修,永不和薛重锦——分道而行。」   我微抿着唇,瞧了他半晌,问:「我是谁?」   他却没正面答我的话,只徐徐道:「你若为一国之君,我便来护大昭江山无虞;你若为你,我便来顾你一人周全。」   「在臣这里,世间——并无许多事情不得两全。」   11
  世间不得两全的事情很多,恒河沙数,总要教人莫可奈何。   但常人眼里莫可奈何的事,未必便真是难破的僵局。   或许严子修不太正常,大概……我也一样。   那日天光晴明,午后的微风卷起他的衣角,吹落半树杏花如雨,落了满头。   而他长身玉立,定定望着我,道:「阿锦,信我。」   你看,有时候人明明知道怎样不对,怎样不好,却偏偏还要一意孤行。   大抵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是做个清醒有数的仪器,也该发一发疯,才不算枉活一世。   严子修在朝堂上演了一出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自请入宫。   一贯诚惶诚恐、不敢逾矩的严相寅夜进宫来见我。   我自然是客客气气,请他入座,他却不坐。平素圆滑的老狐狸有些垂头丧气的,像是被端了老巢。   「陛下。」他垂头直勾勾盯了地板半天,憋出一句话,「陛下对犬子……可有真心么?」   我一时拿不准该如何作答,好怕我答一句「有」,老狐狸便要阴森森冷笑一声,再说句什么「那便留你不得了」,那我可真真是得不偿失。   严相的反应却属实出乎我意料。   他长长叹了一声,眼神灰败,一副认了输的架势,姿态放得低下去,「陛下……臣,只此一子。」   我知道啊,当初我可不就是看中了老狐狸只这一个独子,才故意招惹的严子修。   严相却倏忽跪下去。   从前他总是假作诚惶诚恐之态,如今则是当真于我有所求。   「犬子看似轻浮,实则最是个执拗的性子,认定了什么,便是再劝不得。臣年事已高,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求陛下……莫负他一片真心。」   你自己的儿子,自己倒是不够了解。   严子修是什么人?   若说严相是只老狐狸,那严子修便是狐狸窝里长大的狐狸崽子。   他不骗我,便已是幸甚至哉了。   12
  严相这一手感情牌打得太好,好到我还以为他实实在在地为严子修放弃了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   直到后来,严子修正式入了宫。   而大婚当日——   三五杯酒下肚,我扯着严子修的衣领,絮絮叨叨地骂他「奸臣」,带着些得意,说:「你惯会管着朕,今后可再管不了了。毕竟啊——后、宫、不、得、干、政!」   近旁服侍的宫人早就退却出去,他一身大红的喜服,眉眼微挑着,噙了笑望我。   饶是我觉得他是个举朝难觅的奸佞,却还是深感自己并不算亏。   这一袭大红穿在他身上,比素日渥丹色的朝服更衬他风度。   我举杯对他,轻轻晃了晃杯中酒,弯着眸笑,「严子修,有没有人说过,你穿红色,很好看?」   他沉沉道:「与旁人又有何干?臣每次穿红衣,皆只为陛下一人。」   他穿朝服时,是我的臣子;穿喜服时,是我的夫君。   他凑近了些,喜烛倒映在他眸中,燃起一簇火焰,「陛下既提到了,那么……断臣仕途,又要如何补偿于臣?」   我想了想,没想明白。   严子修提点道:「家父曾言,若以后的太子能有严家一半血脉,他便喜不自胜了。」   好哇,原来老狐狸的算盘打在这了。   我悲愤欲绝,一句「老狐狸」还没说出口,却被严子修拦住。他取过我手里的酒盏,稳稳放在一旁,又道:   「唔,不过……以臣私心,倒是——更想向陛下求一位公主。」   他倾身过来,伸手摘去我满头珠翠钗环。   「陛下以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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