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12月1日,科室收治了一名72岁的老年患者。老人叫佟林伟,广州本地人。 初次见面,我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只见他右脸高高肿起,像一个熟透的西红柿,还渗出水来。 最要命的是那股奇怪的臭味,类似坏了的肉加怄着的花肥那股味儿,飘飘荡荡经久不散,走廊里已经陆续传来干呕声了。 陪同的男人自称是老人的儿子,戴着口罩,和老人相隔两米开外,眼神中明显有些不耐烦。 作为一名医生,我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仔细询问着病因。 患者自诉:1。颜面肿胀已9月有余,在其他医院做过一些治疗,收效甚微。现已渗液2月余,严重影响生活,才又来我院治疗,自诉9个前无明显诱因右面部肿。 2。患者有肺气肿、慢性阻塞性肺病、肺心病病史,具体不详。 3。查体:右颜面部肿胀,可见皮肤发红,皮下可见扩张静脉,迂曲成团,未扪及条索状硬物,无明显触痛,动脉搏动可,余未见明显异常。 我开出检查单,要患者先去做CT和一些常规检查。 患者儿子横眼看着他嘟囔着:早说了上医院就是要钱,还不信!你看烂个脸还要做CT,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我暗叹了口气,都说小时逗人爱,老了逗人嫌,看来果真如此。 CT结果显示,患者颈内静脉狭窄。加上有慢性阻塞性肺病,肺气肿,肺心病,我建议住院治疗。 老人的儿子骂骂咧咧去交了费,安置好老人后,他说家里还有事,急匆匆走了,留下老人独自坐在床上发呆。 我发现,老人生活还能自理,每天一个人做检查,一个人打饭,没见家人来陪护。 入院2天后,患者血红蛋白下降为5。6g、血小板减少32。我要老人跟家属联系,好把这情况告知家属。 老人神色黯然双手乱摇:别说了,说也白说,他们不会管的。 怎么会呢?我安慰道,哪有儿子不管爸的呢?你老别想多了。 我账面上还有钱,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吧!老人固执地摇头。我后来才发现,老人儿子在病历上留的联系号码,都是老人自己的。 2 因为没人陪护,我对佟伟林多了些关注。经过一段时间相处,老人和我熟悉了,有时也会跟我聊上几句。 说实话,他这么大年纪这么多毛病,一个人住院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就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能不能叫个人过来陪陪?比如有时跑个腿什么的,就不用亲自去了。 老人只是苦笑,什么也不说。 后来科室里护士小雨告诉我,前段时间她外婆来玩,一家人聊天时,她说起佟伟林的病,才知道他和外婆是一个小区的邻居。 因为他这病情比较特殊,加上有真实姓名地址,所以很容易确认就是同一个人。 小雨外婆说,佟伟林现在的境遇,是年轻时埋下的祸根。 原来,佟家是城郊的菜农户,祖祖辈辈靠卖菜种菜为生。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如果生了儿子,是不允许生二胎的;如果头胎生了女儿,二胎不管男女都得结扎。 佟伟林老婆头胎生了个女儿,对三代单传的他来说,压力很大。为了确保二胎能生个儿子,他听信偏方,找乡野大师寻生男孩的草药,去庙堂求神拜佛,按民间流传的清宫生男生女月份表择月同房 当老婆再次怀孕后,佟伟林又送礼托关系买通B超医生,鉴别胎儿性别。确认是女胎,就忍痛坠胎。 这样反复几年,帮他老婆做流产的妇产医生都怕了,说子宫内膜已经很薄了,再这样流下去,只怕都没得生了。 好在菩萨保佑,佟伟林老婆在流产八胎后,在三十六岁高龄终于怀上了男胎,生下儿子佟天乐,期盼儿子能够天天快乐。 三十八岁的佟伟林喜出望外,经常跟村里人说他老佟家有后了,他对得住佟家的列祖列宗了。 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贝儿子,佟伟林夫妇也是极其宠爱,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也不为过。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紧着儿子。 女儿佟小燕本就比弟弟大十岁,佟伟林夫妻总以你大这么多,就该让着弟弟为借口,理所当然地偏袒儿子,把佟天宇宠成了个小霸王,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 后来佟小燕嫁给了一个装修工,两口子在水泥沙子中讨生活,虽然没有多少钱帮衬娘家,自己小家的日子倒过得还不错。 2010年,佟伟林那一片有开发商征地建房,佟家有一块地正好在规划内,得了93万补偿款。 天降百万巨款,本来是件很开心的事。可偏偏这时,佟小燕老公骑摩托车出了事,人摔成重伤,需要做手术。 佟小燕一双儿女都上学,平时省吃俭用攒的血汗钱全砸进去,人还没有苏醒。无奈之下,她向娘家开了口,想借这笔征收款救急。 她跪求父母,说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爸,求他们再借点救救自家男人。 而这时佟天乐找了对象准备结婚,女方家要求佟家在城里买房,外加一台车才肯过门。 佟伟林想着,如果把钱给了女儿,儿子的房子也买不成了,婚事也得告吹。再说女婿伤势这么重,就算治好了,只怕也是个废人,这钱说是借,拿过去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面对女儿的哭求,他权衡利弊叹息道:燕啊,你就认命吧!你弟媳都怀上了,我不能不顾她这头啊!要是这婚事黄了,以后你弟娶不上媳妇,不是会怨我一辈子吗?这3万你拿去吧,不用还了。 最后,佟小燕借遍亲友,还把房子都卖了,才把老公救回来。只是从此跟娘家结了梁子,苦死累死也不回来说,除了年节来尽下义务打个转,平时几乎不与娘家来往。 佟伟林老婆生前常说对不住女儿,如果当初叫儿子贷点款,匀出点钱给女婿救命,也不至于让女儿膈应至今。 佟伟林总说女生外向,只有儿子靠得住。小雨学着外婆的样子,一声长叹,他哪知道那是他还能做能动,有利用价值啊!老了病了就没人理喽,唉! 3 了解到这些情况,我没再坚持请家属。可后来患者持续减少,血红蛋白最低4g,血小板最低3,脸上的肿胀渗液也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为了搞清病因,我们科室和血液科专家会诊。专家建议行骨髓穿刺。 患者骨髓形态结果出来了:骨髓增生减低,未见小粒,巨核细胞减少,血小板减少,分类以粒系中性分叶为主;外周血片中可见幼红细胞;NAP积分增高。结合自身免疫指标等检查结果,目前不除外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再生障碍性贫血等可能。 可奇怪的是,我按这个病因对症下药治疗,还是不见半点成效。 12月7日起,佟伟林账面余额不足,医院连续下了几道催款通知单,我也跟他说明了情况,按医院惯例,欠费就要停药了,请他尽快交费。 小雨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问了几次,他才吞吞吐吐告诉我:我崽讲医院里人多眼杂,怕我把银行卡弄丢了,就收了回去,我手里,没钱了。 佟老,您把您崽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我跟他沟通一下。我已经习惯了他身上的味儿,俯身跟他说,您放心,没事的。 佟伟林看了我一眼,手指捏着被角揉捻着,半晌才报出一串数字。 我回到办公室,小雨跟着进来,小声跟我说:姐,你真要佟天乐来续费? 怎么啦?我一边整理病历,一边疑惑地问:佟老的病因还没查明,治疗也没见疗效,他总不会要求这样子就出院吧? 小雨凑过来,忧心忡忡说:姐,听我外婆说,那个佟天乐赖过好几家医院的账了,你还是小心点吧。被这种人缠上,挺麻烦的。 不会吧?我不过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跟他没什么牵扯吧?我笑着掏出手机给佟天乐拨了电话。 佟天乐一听我说要交费,唉声叹气哭起穷来,说自己没有工作,靠老婆打点零工过日子,儿子上学老爸治病,已经把他刮成钢管了,上哪拿钱来交? 我耐心地跟他解释,请他务必来医院一趟,有些事情好当面跟他讲。 他又磨叽了半天,才答应和姐姐一起来看看。 12月10日,佟天乐和姐姐佟小燕一起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佟小燕,可能因为年龄里加了太多的仇怨,衰老就提前来了,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佟天乐的妈。 一进门,佟天乐就冲着我嚷:宋医生,我爸到这里十来天了,钱都被你挥霍完了,他脸还肿成那样,一点成效没有,你怎么着也得给我个说法吧? 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跟你们说。我指着电脑上的数据,你们看,为了找出病因,我请呼吸科、口腔科、肾内科、血液科等多学科专家会诊,考虑患者肾功能异常,血液系统性疾病无法解释面部肿胀原因,且患者铁蛋白2000,叶酸降低,可能巨幼细胞性贫血,骨髓穿刺结果,形态上未见特别异常,符合再生障碍性贫血,建议更换部位再次行骨髓检查,送检MDS基因芯片等排查我科疾病,好对症下药。你们觉得怎么样? 你说这一大堆有什么用?我听不懂!佟天乐在办公桌上猛拍了一巴掌,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起来。他指着我唾沫横飞:你这样转着圈儿,不就是想方设法要钱吗?没门!我要找你们领导说话! 佟小燕皱着眉扯了弟弟一下:你先别闹!宋医生,你是说我爸这病,可以治好? 应该可以缓解。我点点头,不过他这病情比较复杂,我建议还是再做个骨穿,好确定病因,对症用药。 那就治啊!佟小燕看向弟弟,爸不是还有笔钱吗?你快去交费啊!还在这儿吵个什么劲? 我去?你是大姐你咋不去?佟天乐甩开姐姐的手,声音震得窗玻璃发颤:现在男女平等,女儿也一样有赡养义务,你躲不脱的! 平等?爸给了你多少?又给了我多少?你说话可要凭点良心!佟小燕眼里涌上水花,要不是看在他养我一场的份上,我今天都不会来! 你爱来不来!反正我没钱,谁有管谁要去!佟天乐一甩手,夺门而出。佟伟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框才站稳。 佟小燕显然被气着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回头看了老爸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羞愧地跟我说:宋医生,让你看笑话了! 佟伟林缓缓走过来,现在他不仅是脸,身体也有些微水肿了,如果不找出病因,会很危险的。 我吐了口浊气,不好掺合别人的家事,又不得不把现实问题摆在佟小燕跟前:你爸的病,你有什么打算? 她转头看着老爸,目光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那张红肿渗液的烂脸上。 也许是被震撼到了,她脸上的表情丰富,有怨怒、有狠戾、有同情也有怜惜她枯枝般的手伸向老人,却又停在半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轻声问:疼吗? 佟伟林似乎被惊着了,瞪着眼睛看着女儿,机械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佟小燕扯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我去交钱,先治着吧。 好!我应着,为这麻烦事终于有了结果而暗自庆幸。 佟小燕轻身想走,不料佟伟林一把拉住她:小燕,别费钱了,爸想出院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佟小燕突然失控了,大声斥责着:你那宝贝儿媳早把你的东西丢到老房子去了,你这一身味儿,不知道他们有多嫌弃你吗?还要回去!回去你一个人怎么过?等着烂死吗? 她自顾自的发泄着,涕泗横流,说她老公废了一条腿,两个孩子要读书,一家子全靠他一个人贩卖小菜过活的艰辛;怪老爷子重男轻女,弟弟好吃懒做啃老本,还把他当个宝,把自己当成草;恨自己也想不管,又狠不下心肠 我想阻止她,可看到泪水在她枣核一样的脸上蜿蜒而下,一会儿就湿了衣襟,又不好开口了。 作为一个中年妇女,生活的全部艰辛,都压在她瘦弱的肩上,关键时候连娘家都不愿意帮衬,我能理解她的埋怨与暴怒,以及在亲情与道德面前的不平与忿恨。 我要出院,我要回家佟伟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碎念着走了出去。 你去哪?佟小燕追了出去。 我有点自责,如果我的医术再精湛一点,能够找出老人的病因,是不是就会少一点矛盾?可他的病太过错综复杂,根本不是简单一个心血管外科的事。 4 下午,佟天乐来医院,说是老爷子的意思,强行要求出院。 我苦劝无果后,只好告知病情详细,说明未达出院标准以及提前出院的相关风险,并写好谈话记录,佟天乐大笔一挥签了字,收拾东西带老人回去了。 望着这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我的心直直往下沉,他有这么多毛病,就这样出院风险有多大,我们都知道。 小雨说佟伟林在我院没有欠费,是因为佟小燕把医药费结了,他才堂堂正正办理了出院走的。小雨感叹道:都说养儿防老,其实生一场病就知道,有些儿女真的靠不住! 听说佟伟林出院后,儿子把他送到了年久失修的老屋,丢给他一套生锈的厨具就不管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他几度想过自杀了事。 我只是一个医生,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 我不知道,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在那难熬的夜晚想的是什么?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会不会有新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