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我的大舅

　　口述：刘备秋
　　整理：董立凫
　　图：来自网络
　　一hr我的大舅叫王成芝，丰县师寨镇李庄皇祭庙人。1938年7月在抗击日寇的丰县孙庄战斗中牺牲，时年19岁。
　　大舅兄弟姐妹六人，大舅居长，小舅最幼，大舅牺牲时，小舅尚未出生。我的母亲小大舅4岁，是大舅的大妹。大舅牺牲时，我母亲才15岁。几年之后，姥爷痛惜大舅阵亡，恹恹成病，且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姥姥踮着一双小脚带着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再加上兵匪官绅、苛捐杂税，其艰难，其苦况，令人唏嘘。现仅小姨健在，其余诸子均已作古。追思往昔，真令人心潮难平。
　　大舅牺牲15年后，我才出生，所以，大舅长什么样，我一无所知。只是由于姥姥和母亲的无数次的述说，我脑海里形成这样一幅影像：体魄健壮、双目炯炯；刚烈正直，英气逼人；身手了得，机警如灵猿，敏捷如猎豹。
　　中华英烈网上讲：王成芝（19211938），丰县师寨公社李庄大队李新庄村人，1938年6月在丰县孙庄战斗中牺牲。生前任湖西专署警卫员。
　　其实这些信息有欠精确：大舅生于1919年，而非1921年；大舅出生地是师寨皇祭庙，而非李新庄；湖西专署是中共苏鲁豫区委于1940年7月成立，大舅担任的警卫员，是丰县抗日武装最高领导人李贞乾的警卫员，而非专署警卫员。
　　李贞乾，丰县人民抗日的代名词，丰县人民抗日武装的杰出代表和卓越领导人，中共苏鲁豫区湖西专署首任专员，丰县人民抗日的一面旗帜。2009年被评为5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江苏英雄模范人物，2014年入选中国首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我的大舅生前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英雄的警卫员兼作战参谋。
　　姥姥家境贫寒，靠着几亩薄田、一台织布机勉强度日。大舅自幼聪颖，读了三年私塾，后因生计艰难，不得不辍学。私塾先生赶到姥姥家中，连呼可惜，可惜，不读可惜了。
　　大舅13岁那年，挑起了家中大梁。姥姥没日没夜纺织，大舅扛起布匹，走街串巷叫卖。大舅心地善良。穷人差钱，他也量出足尺；路遇乞丐，他掏出怀里干粮。有次见一农妇怀抱病童低头饮泣，大舅就把一天卖布所得，全数交付，回首转身，匆匆离去。
　　大舅卖布两年多，练出一双铁脚板，后来，独走河南永城、山东单县。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兼备几十斤布匹，日行百余里。如此吃苦，如此耐劳，而身体也愈益强健了，识见也与日俱增了。
　　大舅游历既久，阅历渐丰。每次回家，给姥姥讲外面的新鲜事：日本人占了关东，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国民党不打日本，却打共产党；共产党是打日本的；中国人不能任由小日本欺负我们，都应该去当兵打日本。姥爷看出大舅的意思，就沉下脸呵斥：当兵是为吃粮，咱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大舅口上不言，心底却在盘算。
　　1935年仲春的一天，大舅扛上厚厚的一沓布，出门了。这一走，几年都没有回来。
　　大舅出走，全家人陷入焦虑和不安。姥爷找遍了所有亲戚，亲戚都说没见，这时，姥爷姥姥明白了：一定是找共产党的队伍去了。
　　1936年冬的一个晚上，大舅和另一个青年（大舅同道，山东金乡县人）回到了家。姥姥一把拉过大舅，在油灯下细细看了良久，喜不自禁。
　　姥姥看到她的儿子黑了，瘦了，但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坚定、沉稳、兴奋、明亮。姥姥知道，儿子长大了。姥爷责问大舅到了哪里，干了什么，大舅只说，走得挺远，干的都是正事。
　　姥爷对大舅终不放心。为了能拴住大舅，姥爷决定给大舅娶个媳妇。可一向对姥爷顺从的大舅却不依了，我不能连累人家。姥爷疑惑了，娶媳妇过日子，怎么就连累别人了？大舅哑口了，心中的话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找不到。无奈之下，大舅答应了。
　　其实，大舅已参加了红军，与国民党打了多次仗。这次之所以回家，原因是，行军途中，因病被安置在当地群众家中，由于红军作战转移，行踪飘忽，组织上要求病愈之后，回老家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武装。在国民党严密控制的老家，大舅不敢把实情告诉姥爷姥姥，他怕家人担惊受怕啊。
　　1937年夏，大舅结婚了。大舅妈俊俏、温顺、勤快、朴实。姥姥非常喜欢。大舅能干，大舅妈贤惠，姥爷姥姥慈爱，一家人着实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
　　二hr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本的铁蹄踏进了中国，踏进了华北华东等地。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1938年3月19日，徐州沦陷，日军铁蹄踏进了家乡。
　　中国共产党在全国各地积极组织领导抗日力量，与日军展开坚决的斗争，一时间，抗日浪潮风起云涌。
　　1938年5月17日，丰县沦陷。李贞乾在共产党领导下，举起了抗日的大旗，组织抗日游击队，打鬼子，保家乡。大舅苦苦寻找的，正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大舅找到李贞乾，一对天作之合的抗日战友就这样相识了。大舅成了李贞乾领导的由60余人组成的抗日游击队的战斗骨干。
　　湖西专署首任专员李贞乾
　　5月的一天早上，大舅匆匆走出家门，可是，大舅这次出去，却没能活着回来。
　　1938年6月14日，丰县抗日游击队和砀、萧、单县等抗日武装，联合组成苏鲁人民抗日义勇队第二总队，李贞乾任总队长，大舅任李的警卫员兼作战参谋。
　　那时，义勇队装备极差。战士两人一支步枪，弹药更是匮乏。一次，日军从砀山沿公路向单县、鱼台进犯，大舅随队伏击敌人。他们利用青纱帐作掩护，毙敌数十人。大舅扭身翻上敌人的弹药车，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
　　大舅机警矫健，又有作战经验。每战他必冲锋在前，战后撤退，又总是殿后负责掩护战友。一次撤退转移中，遇日军凶猛追击，大舅纵身跳入水塘，口含芦管潜入水中，躲过了鬼子的追杀。
　　1938年7月10日上午，总队接到情报：一股日军北犯将经过孙庄、张袁庄一带，总队首长选定伏击区域，作出战斗部署。大舅所在分队隐蔽在公路两侧的玉米地里。
　　中午时分，敌人出现了。等敌人先头部队过去，指挥员的枪声响了。战士们早已瞄准了敌人，扣动了复仇的扳机。
　　战士们手中的子弹实在是太少了，大舅超强的作战能力和精准的枪法可以使他多领几颗子弹。大舅依然担任掩护任务。按计划，大舅在战友撤下后，稍作抵抗也必须撤离了，以保证自身的安全。可是，大舅没有撤，他知道有两位战友负伤了，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他依托一座孤坟向敌人射击，而敌人一阵慌乱后，发起了凶猛的反击。
　　日军根据枪声判断，玉米地里的人不多了，于是，日军分兵向玉米地包抄过去，并向大舅所在位置集中射击。
　　大舅左臂中了弹，子弹打光了。日军把罪恶的子弹密集地射向大舅。战斗结束后，日军发现，与他们对峙的，竟只有一个人。大舅牺牲了，那一年，他才十九岁。英雄蒙难，壮士捐躯，此情何堪，饮恨无穷。大舅短暂的一生迸发的生命之光，彪炳千秋，辉耀万古。
　　日军把大舅的遗体栓在马尾巴上，拖到了张袁庄村头的土井旁示众。当天晚上，李贞乾带人把大舅的遗体送到家里，置棺成殓，葬在村口。姥爷姥姥双泪交流，悲恸不可抑制。李贞乾肃立在姥爷姥姥面前，说：成芝三年前就参加了红军，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成芝不在了，我李贞乾就是您们的儿子。李贞乾的随行人员异口同声：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大舅牺牲后，传统本分的姥爷积郁成疾，久病不起，于1944年初，含恨离世。姥姥极其坚强，她怀着尚未出生的小舅，揽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幼女，硬是挺了下来。
　　大舅牺牲后，大舅妈终日以泪洗面。半年后，姥姥说：你还年轻，又没孩子，就再往前走一步吧。大舅妈无言摇头，姥姥不依。大舅妈无奈，在一个黄昏，大舅妈在大舅坟上烧过纸钱，放声痛哭，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舅妈走后，姥姥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谁都知道，姥姥舍不得她的儿媳啊。那段时间，是我刚刚15岁的母亲操持着全家人的生计。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举国欢腾。是年9月，区委在师寨李新庄召开庆祝大会，处决汉奸，追悼英烈。姥姥领着我的小舅参加了大会。
　　会后，李贞乾的夫人特邀姥姥同桌进餐（李贞乾已于1942年12月在单县壮烈牺牲）。李夫人对姥姥说：政府要在单县修建烈士陵园，希望能把成芝的遗骨迁到那里，和贞乾葬在一起。姥姥摇头拒绝了。我知道，我的姥姥不求尊荣，只求每天都能看到她的儿子，虽然看到的只是一抔黄土。
　　如今，在江苏丰县师寨镇李庄村皇祭庙村口，有一座小小的坟茔，那就是我大舅的墓。墓碑上镌刻的王成芝烈士之墓那几个字，是我的小舅王成标特聘著名书画家赵绪成先生所题。
　　近时村上老人离世，总听文豪们朗读祭文，篇末多是享三柱清香，一杯水酒，驾鹤西行，身登极乐。对我大舅，我却不作如是想。我愿大舅长眠此地，与天地齐寿，于日月同光，沐清风明月，享菽麦青青，永镇奸邪，力扶正气，卫我中华，佑我人民。
　　临风而涕，寄无尽哀思；玉宇澄清，有大舅一份功。退而蓄志，承先烈遗志；兴国大业，我辈须出一分力。是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