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老郑家二姑父,对我父亲的木匠手艺,非常敬佩,他赞叹说,扑克不会打,与玩有关的东西,他一样也学不会,但凡是与木工有关的手艺,他看过就会,不光木工活儿好,车钳铆焊,他都能琢磨出来,那个巧呀,说不出来。 巧是闾山脚下到辽河湿地这一片人对匠人的最高评价,里面不光包含技术,而且饱含与技能相关的融汇贯通。父亲总说他是最笨的人,棋牌看不懂,饭也不会做。母亲有一次让他去集市上砍肉,他拎回来一块大肥肉,弄得我们都哭笑不得,他却不愿意了,我又不吃肉,我哪里知道什么样的肉好?我是好说歹说,卖肉的才按照我比划的地方砍的,下次再买肉,你们自己去买。 父亲不会撒鱼网,父亲不会种水稻,却能用竹子,抠出来最顺手的织网梭子,南北二屯的织网高手,都以有他抠成的梭子为荣,队里的放水员,更喜欢他做的连体木闸门,稻田里泡多久,都不会发生形变。父亲最让人佩服的,是匠与匠之间的那些无师自通作品,比如农机厂的模具,造纸厂的蒸球架,铸造厂的应手工具,还有以前打稻子机械滚筒上的爪,许多时候,家里排队等着父亲排船做房活打碗柜穿衣柜的人很多,父亲只能起早贪黑帮他们赶,省去东家不少的工钱,父亲却连给家里挑水的功夫都没有,前后的菜园,只能我和我妈一起种,茄子豆角和辣椒,总比邻居晚一周下来。 让我自豪,让我骄傲的,并不是父亲排的那些船,也不是随处可见的锅盖和马车,我最自豪的,是父亲给我给家里,做的那些精美的物件,如果记忆没有错,父亲给我做的第一件作品,是一辆两个轱辘小马车,有车斗有车檐儿,狗崽套上能拉走,平时我也拉着它,满大街走,时不时拉点黄土垫猪圈,盖上猪粪臭。那辆小马车的轴与轱辘间,镶有那时难得一见的小轴承。那时我离上学还有好几年,那辆马车也把奶奶留给我的小金表,还有姥姥给我的铜子儿,都拉到别人家去了,妈妈说,估计是我嘴太馋,让大孩子拿糖球之类换走了。 父亲给我做的第二组物件,是我上小学之前,跟着郑明艳,去村上的卖点买了铅笔和图画,然后等待开学那几天,父亲先用一根柞木方条,给我做了一把红缨枪,头和把连体,还染了一绺青麻当红缨,我想让枪头是铁的,父亲说那不中,小孩子容易不管不顾,万一伤人可不是闹着玩的。父亲看我没满意,又找了块柳木,连夜给我抠一个抽拉盒盖的铅笔盒,顺便给我抠了一支左轮小手枪,背着两个书包(一个装书,一个小的里面装着老三篇),兜里装着左轮,手里拎着红缨枪,算是把我哄学校去了,六岁多上学,我挺不情愿的,他们都比我能打架,我挺怕我的那些同学们,尤其还有好几个姑一个班,特别的别扭。 红缨枪挺给我长脸,体育老师挺喜欢,拿它当飞机,拿它拼刺刀,我终于有了点上学的感觉。别人的铅笔盒,别人的小手枪,都没有我的精致,我也终于敢和他们一起玩了。那时上小学,下午两节课就放学,还有两个半天课,放学以后的同学,不是剜野菜,就是去放猪,我也和妈妈正式提申请,再也不跟着小青大姐,再也不跟老太太们去剜野菜,我要和同学一起去地里。父亲挺高兴,去坝外割了点细洋槐条子,开水烫去外皮,给我编了一个小筐,又找来一段钢筋,升起炉火,给我打了两把剜菜刀,都是木头把儿,一个是往后搂着用的,一个是搥着用的,搂着用的是勾刀,搥着用的是锵刀,比起伙伴们用的铲刀锵刀子,轻捷许多。后来父亲听说要好的伙伴太喜欢,又打了好几把,让我送给了力福大哥他们,也给弟弟补做了。弟弟对于属于他的剜菜刀,很抵触的,嘟囔着跟母亲说,这么小就让我去干活,心也太狠了,母亲只好把属于弟弟那套刀,送给了老付家二奶。 那时上小学,经常有学农劳动,需要自己带水带工具,我家里,除了一把锄头,其余全没有,刚开始母亲出去给我借,后来我也哭闹过,我太不习惯借来的草帽上沾的脑油味,父亲得空去了一趟拖拉机站,要来几把破王八锹,还有两把破榔头,父亲用那些东西,给我做了筒锹、片锹和小镐,还有一把巴锄子,父亲砌的铁匠炉,我帮他拿长钳夹冲子,又锻又切的,然后再淬火,都是杨木把儿,轻巧又顺手,砍刨树根须,都不带卷刃的,我的那些特别轻巧的锹镐,也吸引班里力气大的同学,愿意与我结伴,干活效率高还顺手,他干我看常有的。父亲拿废锄板给我做的巴锄子,后来有许多人仿效,但都跑偏累手腕。父亲还做过两个连楴给学校,连楴这工具,恐怕许多人见都没有见过,就是一个长杆儿,上头有个带转轴的甩板儿,拿它打豆子打高粱,很好使,尤其学校那点粮食,不值得拉到场院滚子压机器打,甩两把连楴比拿棒子敲,效率高多了。 村里的郑宝生大爷,和我父亲是最要好的发小,那种好,从儿时一直到老,他当会计或者管船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从外面要来点煤炭票,自家都舍不得用,都给父亲买煤了,我们家分的柴禾少,冬天只能烧煤取暖做饭。对于烧煤,开始时用风匣,父亲自己拿椴木制作的,封板上的鸡毛,也是父亲自己勒的,但年年过年留公鸡毛,太招耗子了,鸡毛桶里经常有一窝一窝耗崽子,父亲决定放弃用风匣。父亲放弃风匣制作手摇吹风机的想法,得到了借比子老郑家大太爷的极大支持,他包下了拿洋铁皮做圆形外皮制作和搖把和轴的铁工,父亲负责风扇和侧堵头加工,吹风机做得很成功,一家做一台,老郑家大奶管那叫风车子。风车子比风匣好多了,一手添柴一手摇风车,灶塘里的火更均匀,许多人都特别眼馋,但没有多余的铁,没有多余的椴木板,没有多余的洋铁皮,那时父亲做木工,木头太奇缺,许多人家做个锅盖,打个碗架子,都得左凑右凑的,想想那时呼啦呼啦拉风匣的,火蛇一扑一扑从灶坑里涌出来,烟熏火燎的,父亲做的吹风机,太让家人骄傲了。 我想把那种骄傲发挥到极致,大约在我上四年级的秋天,我很认真跟父亲提要求,给我做个木头自行车吧,家里没有钱买,旧的也买不起,既然您的木工手艺高,那就给我做个木头的吧,能骑就行,我还附加个条件,务必全是木头的,还得能骑行,父亲想了两天,告诉我,要做那样的自行车,务必得有一种叫做出榆的木头,或许罗罗堡那边的山里人家,有那么多的量,那种木头,让人送是不可能的,必须花钱买。买的话,还不如买个旧自行车,再破旧,父亲也能修成能骑的,我认为父亲是设法不给我做,我就难为他,齿轮你能做成木头的?链条你能做成木头的?父亲说,不需要齿轮和链条,他要做,就做踏板的。我问他,什么是踏板,父亲告诉我,你看到蒸汽火车头的轮子上的拉杆吗?和那原理是一样的。 木头自行车,最终也没有做成,我相信,父亲能做出来那样的自行车,大跃进那几年,他学徒的时候,就抠过木轴承,用的就是出榆木,车架与车把,还有轮幅之类的,对他来说,不算太难的。多少年后我一直想,我也挺能琢的,咋就庄严肃穆提要求,我要一辆纯木制的自行车?我又觉得挺庆幸,那么贫穷的时代,并没有穷死我的那几根想象神经,要是老天肯给我个大舞台,或许我能有更多的成功。没事的时候吧嗒吧嗒嘴,老爸真是挺能的,他那些让人津津称赞的作品,每一件里都凝聚着他的智慧,包括精细与精巧,他给那时带来的需要,也是他的福报,要是那样算,父亲的福报,太多太多了。 父亲不懂得三角,也不会平面几何,更看不懂图纸,但他脑子里,牢牢记住了古法木工的相关数据,只要想到制作的用途,马上就能浮现出来所要制作物件的要求,包括风霜雪雨的纠偏,该用什么料,如何去加工,使用要舒适,俨然将军决胜千里之外,一样是心有成竹的,只要想起父亲制作的那些木工作品,也想起了从前那时候,缺的东西太多,老爸挺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