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将至,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已约定来校的售票时间,同学们时常会商议今年暑假如何过。郑云飞心里烦躁,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回去。前几天,家中来信,父亲提到了农村正在实行联产承包制,分田到户,土地、农具分到各户,干活也是家庭单干,与六十年代的包产到户没啥两样。父亲对此不是很理解,集体化生产二十多年,现在分田到户,这不是又回到资本主义老路上去了吗?他还说,家里分到了五亩多地,母亲身体不好,主要靠他一人操持。他还考虑,如果郑云飞的妹妹读完初中,就不想让她再读了,回家帮衬一下,反正女孩子大了要嫁人。看了信,郑云飞心情十分沉重,家里负担那么重,担子却落在父亲一人肩上,也确实不易。自打记事开始,他就知道家中的口粮一直很紧张,吃不饱肚子是经常的事。那时,家里通常吃的是稀饭,能吃到干饭,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享受。父亲尽管是强劳力,但家里劳力少,吃饭的人多,几乎年年超支。初中毕业时,郑云飞曾想过不上高中,回家务农,帮助父亲减轻家中负担。但父亲坚决不干,说郑云飞是全家人的希望,不能再走前辈人靠种田吃饭的老路,全家人勒紧裤带,也要供他读书,争取将来跳出农门,干点有出息的事,也为郑家光宗耀祖。或许有了这一动力,郑云飞在高中的两年期间,学习格外刻苦,成绩在班上始终名列前茅。对农村政策如此大的变化,他不明其中的利弊和原因。但是,父亲低落的情绪影响到了郑云飞。他想,回去没多大意思,农活不会做,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别人看不惯,自己不好受。再加上来回路费不少,不如待在学校多看看书。 一段时间,《盗火之神》在郑云飞心中激起不小的波澜,好在他渐渐地平静了心情,不再为捧好或嘲讽而心绪不宁了。冷静下来,他觉得这首诗并不值得沾沾自喜。系里的橱窗天地太小了,只有将作品在刊物上公开发表,才算得上声名远扬。他不停地抓住灵感,笔尖在纸上留下一行行文字,创作的欲望异常强烈,有时一天就能写出十多首,举凡《西风残叶》、《明天的阳光》、《渴望》等几十首诗不到半个月草拟而就。他在学校期刊阅览室翻阅了全国各家的文学期刊,从中挑选了五六家,记下了联系地址,然后将作品投寄了出去。在等待的日子里,他怀抱了很大的希望,心想,如此广泛撒网,总能捕捉到几条。以后,陆陆续续地收到编辑部的回信,无一例外地都是铅字谢谢您的支持,本刊不予采用。有的稿件索性如泥牛入海。郑云飞很是失望,他想,即便自己的作品质量达不到发表要求,编辑哪怕提几点意见也好。不过,他并不气馁,是金子总能发光,大作家杰克伦敦开始时也是屡屡被退稿,自己应该经得起磨炼。他一次又一次地精心修改,有时为了推敲一个句子,如痴如醉,连饭都忘了吃。 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许凡了。诗社解散以后,郑云飞就再没去过外语系楼下的那间小屋。平时在校园内,也很少见到许凡的身影。郑云飞很想找许凡谈谈,请他就《盗火之神》提提意见。别人的评论大都不着边际,抓不住要点。许凡是行家,说话直率尖刻,他的意见时常与众不同。正当郑云飞犹豫如何去找许凡时,却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许凡自杀了。 许凡自杀的消息轰动了整个中文系,人们议论纷纷。郑云飞听人说,许凡是割腕自杀,生死不明。至于因何而起,更无人说得清。刚听到这一消息,郑云飞很是愕然。许凡怎么会自杀?他很有才气,可以说已经成名,在全校无人能比,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自杀这个概念,在郑云飞看来,并不是十分陌生。在农村,时常听说有农妇因为家庭矛盾一时想不开,喝农药送了命。而许凡是有文化的人,况且还没有走到生活的绝境,他不应该走这一条路啊。郑云飞越想心情越是沉重,也很想弄明白事情的真相。这天下了课,他刚走出中文系大楼,恰好见马力从山坡的石阶上走上来。郑云飞赶紧加快脚步迎了上去,急切地招呼:马力,我有件事要问你。 马力收住脚步,轻声地问道:什么事? 我们到边上去谈。郑云飞指了指路边,十多米处一棵大松柏下有一张石凳正好空着。 好的。马力应着,两人来到了大树下。等坐下,郑云飞就开口问道:你听说许凡的事了吗? 知道。我刚从医院回来,他已经脱离危险了。马力说完,抹了抹额角沁出的汗珠。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听说许凡没死,郑云飞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嘛,怎么说呢。马力紧锁眉头,抬眼望向前方,嘴唇微微地翕动了几下,但没发出声来。 郑云飞看出马力神情沉重,心存疑虑,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出真相。他不想催得太急,只想让马力冷静地思考一会儿再做决定。沉默良久,马力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地说: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许凡前些时候遇到了好几桩不愉快的事。他身体一直不好,吃东西不容易消化,胃部经常隐隐难受。去年年底,他大便出血,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这场病,对他打击很大,他父亲就是因为胃癌而早逝的。再加上他的女朋友离他而去,可谓是雪上加霜。很长时间,他的情绪低落,难以振作。在创作上,他的作品倒不少,但或许是受了情绪的影响,诗歌的格调比较消极,色调灰暗,投出去的稿件都被退回,有好一段时间未发表一篇。他这人,有心事,又不善于倾诉,总是一个人闷在心中,我也劝过他几次,效果不明显。许凡这人啊,性格上有缺陷,考虑问题会走极端,喜欢率性而为,但往往个人主观的情调太浓,别人难以接受。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诗人气质,但一旦走火入魔,则对自己很不利。 马力说完,又十分感慨地摇摇头。郑云飞听了,很有感触。马力的分析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郑云飞对许凡的自杀行为有所理解。遭受到如此大的打击,许凡的精神能否恢复到常态也难说。想到这,郑云飞不无担心地说:马力,许凡的事让人听了挺难受的,但愿他能振作起来。 是啊。马力说,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经受各种磨难,耶稣替人受难,被绑在十字架上。唐僧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方取得正经。所以,苦难与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直面困难,甚至丧失意志。像许凡,就是因为不善于调整自己的情绪,情感的旋涡陷得太深而难以自拔。他过于追求完美,谈女朋友要最漂亮的,说漂亮的女人会让他激发灵感。其实,漂亮的女人往往最不可靠。当然,许凡如果不是如此,他或许也就不是诗人了。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郑云飞感喟地朗诵了元人高明《琵琶记》的两句诗。他又问:马力,一个人要成熟起来,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需要具备一定的道德品质、社会观察力和文化素质,但生活对人的教育更大,我是如此认为的。马力笑着说,我以前对社会、人生的认识也很幼稚。下放八年,让我理解了人世间的是非得失,也明确了自己所需要、所追求的是什么。人在世上,最为忌讳的就是人云亦云,丧失自己的思维能力,失去自我,难以实现自身的价值。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在造神运动的过程中,绝大部分人都失去了独立的思想和正常的思维。而神一旦倒下,就产生信仰危机,有点类似欧洲刚冲破中世纪宗教的统治而出现了虚幻主义一样。我们决不能在虚幻中沉沦,而必须在探索中找到真实的信仰和独立的人格。郑云飞,我觉得你素质不错,悟性很好,有较强的自主意识,这都是作为诗人的必备条件。但是,你要适当注意与周围的人协调好关系,否则,由此而产生的一些无端纠纷,也会扰乱你的思维,出现不必要的烦恼。一个人要大气、豁达、友善,当然,要想完美很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都有需要不断改进的方面,但只要能正视,而不是回避,就能很快成熟起来。许凡就是不能容下一点不顺、委屈。其实,人的一生有低谷,有高潮,一时的低谷未必是坏事,反倒是对人的意志的磨炼。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很有道理,对我颇有启发。郑云飞由衷地说。他想了想,征求马力的意见,马力,我要不要去看看许凡? 你就不要去了。马力说,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他也是怕伤自尊。他如果能冷静反省,走出困境就好了。好啦,我该走了。马力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去几步,又转回身,说,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一篇论文有可能发表。 真的。郑云飞惊喜地嚷了起来,是哪家刊物? 马力报了个省级刊物的名称,又说:编辑已给我回信,指出了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我想,今晚开个夜工,争取明天就投递出去。 太好了。郑云飞由衷为马力高兴。大学期间,能在高等级刊物上发表论文,可谓凤毛麟角。郑云飞周围的同学,还没听说有人发表过论文,连投稿的人也很少。李毅学习那么用功,也没听说他写出过像样的文章。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郑云飞好奇地问。 魏晋风骨的美学诠释。 噢,蛮深奥的。郑云飞弄不懂风骨一词的具体含义,他记得在文学史书中见到过。两人说着话,已来到中文系大楼门前,马力匆匆走进楼内,郑云飞回到了教室。 许凡怎么会这样?坐在椅子上,郑云飞陷入了沉思。作为诗人,情绪波动,容易冲动,这似乎是难免的,但未必一定要走极端。自己以前也曾有过情绪失控,好在还没有到许凡这种程度。记得王强说过,写诗的人容易得精神病。这种说法肯定偏颇,否则有几个人愿意做诗人。那些个出名的诗人,也没听说有精神病的。既然做不好学问,我就不能放弃写诗这一条路,毕竟人还是要有所追求的。马力不简单,他对人生的感悟很深,思考问题全面缜密,做事稳重,以后前途无量。李毅与他相比,只是个书呆子,到底是人的经历和追求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