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一天,院党委组织的国庆汇演晚上七时整将在音乐楼三楼的小会堂举行。 晚上六点半,晚霞渐渐地暗淡下去,天空中变幻、神奇的画景,悄悄地溶入淡紫色的天幕,一切都归于平静,宛如欢闹的婴孩暂时睡着在慈母的怀抱中。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桂花树在畅快地吐出它的清香;裸体的紫薇在多情地摇曳着它的枝叶;柔软的醉香草温情脉脉地扭着它的身姿,不时地把头埋到旁边的垂枝樱中;唯有那默不作声的女贞树,在沉静地想着心事。紧挨着小会堂的大草坪一角,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拥了过来,渐渐地围成了一个大圆圈,这圆圈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大。圆圈中央,一盏汽油灯在凳子上嗞嗞作响,没有歌声,也没有乐器声,只有几个人穿来穿去,低声地商量、争辩着什么,使得气氛有点紧张而神秘。圆圈外围的人,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有的站在凳上;有的爬到了草坪边缘那棵大雪松上人们都在纷纷议论:今天这个晚会怎么没有一点声音?主持人是谁? 六点五十分到了,小会堂里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可以猜想,灯光在发红、暗淡,绿绒大幕在徐徐拉开。这时,大草坪上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走到汽油灯旁,首先向大家鞠了个躬,然后放开了洪亮的嗓门:同学们,为了欢度一九八一年国庆,我们中文系七七、七八级部分学生今天在这里举行一个联欢晚会。我们感谢大家前来参加,可是,很抱歉,我们的演出没有舞台 草坪就是舞台!有几十人叫喊道。 我们没有幕布 蓝天就是幕布! 我们没有组织者 在场的都是组织者! 我们没有乐器 共同心声,是最好的乐器! 好。瘦高个声调十分激动,现在,我们就开始演出。第一个节目 慢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声音,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女同学跑到了圆圈中间。她脸色苍白,声音发抖,同学们,我是中文系七八级二班的团支部书记。刚才,我们接到了陆副书记的最后通牒,要我们立即解散队伍。同学们,我代表我们班全体团员感谢大家的支持。可是,请大家谅解,这样的形势对我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我们不得不撤了! 我们坚决不撤! 我们大家做你们的后盾! 怕死鬼滚出去! 长辫子咬咬嘴唇,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们班的共青团员跟我撤! 瘦高个朝她跨近一步,说:好吧,你有权带着团员们撤,可是,至少现在,我还是班长。我宣布,一切责任由我负,有愿意跟着她撤的,我决不阻拦。同学们,请让开一条路! 在一片讥笑谩骂声中,圆圈边很快出现了一个狭窄的缺口撤退者的通道。可是,半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过去,三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人过去。 沉默,一阵使人内心激动异常的沉闷。那位长辫子忍不住了,眼眶里凝着泪水说: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你们不撤,我撤。说完,低着头冲过了缺口。 瘦高个蔑视地笑了笑,一个立正,开始报幕: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预备唱! 歌声一停,一个矮胖子走到瘦高个跟前,低声地说:陆副书记来了,正站在办公楼前观看。 不管他,我们照常进行。瘦高个紧紧握着拳头,然后又几步跨到汽油灯旁:下面一个节目,诗朗诵《轿车从街上匆匆驶过》。此诗在诗坛影响很大。话音刚落,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瘦高个身子一挺,朗诵起来: 绿灯闪烁, 绿灯闪烁, 轿车从街上匆匆驶过。 卡车闪开, 货车闪开, 轿车从街上匆匆驶过。 红旗牌 像一颗飞掠的流星; 丰田造 似一个天外的来客; 小上海 震聋了满街的耳朵。 闪开!闪开! 让我!让我! 瘦高个还没朗诵完,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冲到了他面前,用严厉、不可违抗的声音命令道:徐小斌,请你立即回去! 来人是中文系七八级二班的班主任。瘦高个听到命令,怔了怔,用冷静的口吻说:待我把诗朗诵完,马上跟你走。 不行,立即就走! 瘦高个避开班主任犀利的目光,焦急地踱了几步,然后,低沉有力地说:同学们,我相信,缺了我一个人,晚会照样能继续下去。说完,他朝大家鞠了个躬,冷冷地对班主任歪歪头,走吧! 慢,把汽油灯带走。 我没有权利。 这是党委的命令。 是党委还是党委个别人? 班主任不再说什么,急步上前,拎过汽油灯,推着瘦高个出了人群。 草坪上一片黑暗。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有的在慷慨陈词,有的在愤愤咒骂,有的发出怪叫,有的打着尖利的口哨 突然,有几个人高声叫喊:走,我们到党委去! 陆副书记跑了,我们找他算账! 冲啊,有血性的人们,冲! 有小部分人凭着一股激情,附和着叫喊起来。圆圈在变形:由圆变成椭圆,又由椭圆变成圆缺。外围的人纷纷跳下椅子,以防被激怒的人群冲倒。 同学们,安静!安静! 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一声刚劲有力的声音,借着银色的月光,一个身材高大、长着国字脸庞的人走到了圆圈中间,这人就是马力。 出于策略考虑,作为主要组织者的马力原先是不主持这个晚会的。现在,看到人们陷入了混乱,个别居心叵测的人想趁机闹事,使这个联欢晚会的性质发生变化,他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多想,便主动出来主持。 马力见大家很快安静下来,明白这是瞬间的静态,只有立即吸引大家的兴趣,把这种短暂性的安定延续下去,才能避免混乱和骚动。他把两只手握成半圆形放到嘴边作为话筒,高声说道:今天的晚会继续举行。现在,我们还要丰富晚会的内容。同学们,大家想一想,除了学习、生活、民主,我们还需要什么? 还需要爱情。不知谁低声说道。 来一点爱情!许多人附和着叫喊起来。 好,现在我们请五位女同学上‘台’,给我们来一首爱情歌曲。 不到一分钟,五位女同学来到台上,她们低声笑着商量了一下,很快排好队。站在队列中间的一位音色优美的女同学开始报幕:女声小合唱:《哎呀,妈妈》。 歌声一结束,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鼓掌,有人看见小会堂里也有不少人出来,大概他们得到了草坪晚会的消息。 大家再想想,除了爱情,我们还需要什么?马力趁热打铁,紧接着问。 需要友谊。 需要纯洁的友谊。 好,下面哪两位同学主动上来跳一个双人舞,给大家一点纯洁的友谊? 等了大约有两分钟,终于有一男一女大胆地走上了舞台。这时,人群中一阵喝彩声,所有手电筒齐刷刷地射向草坪中央。这两位同学立即翩翩起舞。忽而柔软细腻,情丝绵绵;忽而奔放洒脱,楚楚动人。轻盈时,如冰下溪水,潺潺流动;激烈时,如暴风雨中的海燕,搏风击浪,盘旋翱翔。 舞蹈完了,又是一片掌声。马力清了清嗓门,又一次问道:同学们,我们除了友谊,还需要什么更崇高的东西? 信仰! 理想! 好极了。马力兴奋地一挥手,挺了挺胸:同学们,现在,本人朗诵一首校园诗人郑云飞的诗歌:《我自豪,我有一支牧笛》。 我承认,我的牧笛粗糙, 布满了岁月的锈迹; 我承认,我的笛声细弱, 像一缕缠绕在树梢的云烟; 面对世界,我却敢自豪地宣告: 我有一支牧笛! 月亮正升起, 宽阔的大路正延向远方的寂静, 而我的牧笛,正带着你的声音 走向神秘的地平线。 或许,我等着雾霭弥漫的夜空, 迸出一声惊雷,划出一道耀眼的闪电 我的牧笛呵,因你的尊严, 不再发出胆小的音符。 除非,一个朦胧之夜, 你疲惫的眼帘,把我和世界隔绝。 马力刚刚朗诵完诗,有一个同学就俯到他耳边,低声告诉他:龙书记也来看我们节目了。 龙书记?马力吃了一惊,他不是在中央党校学习吗? 听说他母亲病危,请假回来的。 下面怎么办? 马力缓缓地点头,说:我听说龙书记思想开明,不僵化,他会理解我们的。看来时候到了,你去拿一把手电来。 同学们只见得两人在低声嘀咕,一时冷了场,不知什么缘故,有的吹起口哨,有的叫喊起来。 马力用手做成话筒状,高声说道:安静,安静。同学们,下面,我们就进行最后一个节目,大合唱:《国际歌》。 哗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房 草坪晚会事件不仅在学生中引起很大的轰动,在校党委内部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以陆副书记为首的多数人认为,草坪晚会不只是对校党委的公然挑衅,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种表现,务必严肃处理,以绝后患。而以新上任的龙书记为首的少数人认为,学生的行为虽然过激了些,但他们没有违法,且对他们针砭时弊的正当之举应该因势利导,重在教育,而不应像文化大革命一样乱扣帽子。龙书记虽然是一把手,但鉴于陆副书记资格老,又属于多数派,为避免事情闹大到省委或教育厅,最后还是做了折中处理:对主要组织者马力和徐晓斌给予警告处分,并撤销两人的班干部职务;对其他参与者和《我自豪,我有一支牧笛》的作者,则由班主任进行谈话,给予口头批评教育。 郑云飞并没有完全听从马力的劝阻,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了草坪晚会现场。只不过,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且爬到大松柏的树杈上观看。草坪上跌宕起伏的场面使他热血沸腾,但他一直抑制着冲动没有下树,以至于他的下唇咬出了几个血泡。当接受了黄老师的诫勉式谈话后,他才明白马力当初的苦衷,否则,恐怕这次也难逃严厉的处分。同时,他在为马力担忧:马力不久前被通报批评,现在又挨了警告处分,这或许对他今后的分配甚至长远的前程有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