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50年（连载13向长篇小说冲刺）刘生文

　　5、向长篇小说冲刺
　　从1980年到1985年的五年间，我阅读了全国公开发行的上百种文学刊物，阅读了不下一万篇不同风格的中、短篇小说，从中汲取了大量文学营养，对于短篇小说的写作手法和表达方式，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四五年间，我有十多篇小说刊登在省内外一些内部文学刊物上。写短篇小说，也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那为什么不能在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发表作品呢？作了良久思考，便有了几点认识：一是作品深度不够，只限于描述一些表象的、模式化的人或事；二是对题材的挖掘不够，刻画人物力度肤浅；三是语言粗放，缺乏更进一步的提炼。有了上述思考，我想把短篇小说创作放一放，换一种打法，就想到了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我明白，长篇小说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但创作长篇小说，更能检验一个作者在布局结构、语言应用、题材选取等诸多方面的能力。因此，我决定向长篇小说创作高地冲刺。
　　知道我要着手写长篇了，爱妻做出一项重大决定，早晚给我各煮两个荷包蛋，以示加强营养。
　　在当时，一个鸡蛋的售价是五分钱，我一人一天干掉四个鸡蛋，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平日里，妻只是早晚给我各煮一个荷包蛋。每日里吃着妻给我煮的荷包蛋，却没弄出任何成就，我于心不忍呀！这下，知道我要写长篇了，又多加了两个鸡蛋，我要是再弄不出名堂，怎么能对得起爱妻的那么些个鸡蛋呢？
　　我心里明白，写一部长篇小说，先期准备工作得搞得扎实，否则你只会以失败告终。创作前，必须要做的事有三件：一是系统的阅读至少五十部不同风格的长篇小说，以掌握不同风格长篇小说的叙述风格、语言特色及表达方式；二是选材和提炼；三是创作方向问题，也就是时代背景的选择。
　　我花费了一整天功夫，列出了一个阅读书单：一、中国古典文学：《红楼梦》、《唐宋名家词选》；二、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第二次握手》（张扬）、《围城》（钱钟书）、《艳阳天》三卷（浩然）、《三里湾》（赵树理）、《芙蓉镇》（古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等15部；外国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二部（罗曼、罗兰）、巜悲惨的世界》三部（雨果）、巜战争与和平》四部（托尔斯泰）、《静静的顿河》四部（肖洛霍夫）等16部。
　　那时，我的阅读速度很快，三卷本的《红楼梦，我一个星期就能读完，还能做一些读书笔记。俗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广泛的阅读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大大的开阔了我的眼界，还增加了传统文化的补养。同时，对各种风格长篇小说的叙事风格和表达方式，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对我接下来的长篇小说创作，即是一个启发，也是一个推动
　　在我系统的阅读过的几十部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中，我尤其喜欢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那种优雅的语言风格和对众多人物的刻画。在中国当代作家作品中，我喜欢钱钟书学者风格的从容叙事，我喜欢浩然语言的轻松、明快，我喜欢张扬对人物刻画的精到之处，我更喜欢赵树理的那种山药蛋派风格。在外国作家里面，我喜欢罗曼、罗兰的那种张驰有度的艺术风格，对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两位苏联文学大师的长卷作品，更是钦佩至极。
　　接下来，该进行实质性的长篇小说创作了。有了几个月的阅读积累，对于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我信心满满。
　　我的家乡昌马，和全国各地农村一样，改革的浪潮风起云涌。作为在昌马这片多情的黄土地上长大的人，我的落角点，也应该在这片黄土地上，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描写的主题是昌马农村的改革开放，那么选择什么样的素材呢？我很费了一些心思。
　　当时啥题材的作品最吃香，自然是写改革开放。当年，天津作家蒋子龙写出了《乔长长上任记》，一下子轰动文坛。对，就整一部农村改革开放的大家伙，整出来，朝中国文坛上戳它一家伙，如果把中国文坛的天戳开个大窟窿，没准儿能惊动邓小平他老人家呢。如果他老人家一激动，撂句话儿，咱老刘不就在中国文坛上立住脚了吗？这当专业作家的梦想，不就变成了现实吗？
　　不弄则可，要弄就弄它个绝的。当年四川的周克芹，也是庸常之辈一个，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一冲动，弄出了一部《许荗和他的女儿们》，妈妈呀，一举轰动中国文坛。一夜之间，老周搖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文学大师，身价爆涨，这儿讲学，那儿作报告，都红的快要发紫了。咱老刘也是庸常之辈一个，就兴四川的老周红的发紫，就不兴中国昌马的老刘红的发紫？
　　哈，有了，就以咱老刘的亲身经历为主线，再虚构一些七七八八，不就是现成的素材么？咱自个儿，在父母娘老子眼里不成器，在诸位兄弟姐妹面前抬不起头，没有话语权。在乡邻们心目中，我就是个胡日鬼头上扣了顶黑毡帽，是头号头的竖女条（指不成器）。在现实生活中，我不受人待见，在文学作品中，我要重新活一回，投个胎换个骨，瘸子上台唱大戏。对头，就写一个在文学的羊肠小道上碰得头破血流的瘸子，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创办了一家新型制衣公司，上了进口设备，招收了全乡上百名哑巴聋子，瘸子跛子，瞎子，歪鼻子斜眼睛，在改革舞台上搭台唱戏，为残疾人趟开一条就业路，为人民政府减轻负担。瘸子写，写瘸子，废人写，写废人。让百十号瘸子、跛子、聋子，哑巴、瞎子、歪鼻子、斜眼睛、少胳膊的五常角色粉墨登场，那一定能唱出一台与众不同，史无前例的好戏，你不笑掉大牙都不行！
　　构思三五日，虚构的人物都活了，个个在我面前摩拳擦掌，大显身手。故事也明晰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张大合，矛盾冲突，戏剧效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说开工那天，傻妻敬了我三杯酒，酒壮怂人胆，我拍了三下胸脯，口出狂言：弄不出个名堂，我就不是老子的怂变下的，不是从老妈的水门里钻出来的。
　　要攻克长篇小说这座高峰了，我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习时间，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洗漱、吃早点花去半小时，六点半，准时爬在炕头开始写作。结构是事先安排好的，故事是枸思成熟的，角色是事先分配好的，语言是现蒸现卖的，提起笔，滔滔不绝，浩浩荡荡，一泻千里
　　一个早上，就写了三四十页稿纸，中途，一顿饭10分钟，两遍屎尿10分钟，其余时间，都在纸上耕耘。写作真是一件极其痛快的事，跟做爱、拉屎一样的爽。从早上六点半写到夜里十一点，方可收工。写得五指发麻，神经错乱，浑身痉挛一数页码，68页。爱妻代为清点字数，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字，多么吉利的一个数字哦！天呀，这个速度简直就是超英赶美，简直就是放了一颗高产写作卫星啊！我曾从一份资料中了解到，国家对专业作家的写作指标是一天2500字。照我一天完成的字数，一部三四十万字的长篇，一二十天就可以完成的。写完了前两个章节，小说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就已闹腾的天昏夜暗，人仰马翻。改革开放，不就图个闹腾么？闹腾的越带劲，才能越闹腾出古怪名堂。四平八稳，未必能闹腾出改革的丰硕成果。在文学作品里闹腾，就是死几个人，司法部门也不会兴师问罪。就是厂房被一把大火烧了，也不会惊动消防部队。火烧财门开，斗大的元宝滚进来。作家就是一个战区司令官，战场上的瞬息万变，都要由司令官来洞察，战争的胜负，都由司令官来决断。真的，我觉得写长篇才够过瘾，作家始终掌握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叫你五更死，你绝对活不到大天亮。作家还是个掌握着各种人物生杀大权的革委会主任，看哪个人不顺眼，就给你无限上纲上线，想给你扣一顶嘛帽子，就给你扣一顶嘛帽子。万一不小心把你弄死了，就说你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或者说是畏罪自杀。革委会主任指挥斗争别人，惯用的手段是批倒斗臭，在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革委会主任如果想糟践哪个有姿色的女人，总能得逞。女人若想反戈一击，告你讲，没门，革委会主任还会说你是拉拢革命干部，是居心不良，再把你打入地、富、反、坏、右一类，也未尝不可。
　　长篇小说《昌马儿女》写得很顺，一个月过几天，就写出38万字。这部小说，语言诙谐幽默，故事跌宕起伏，人物命运大起大落，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自我感觉良好。这部小说，读了让你不笑都不行，不哭都不行，简直让你哭笑不得。这部小说，故事之精彩，语言之幽默，场面之宏大，情感之浓烈，连我自个儿都始料不及。更不敢相信，这部惊世骇俗之大作，竞出自庸常之辈老刘之手，我真有些沾沾自喜，大喜过望。
　　我有一种预感，这部作品，一旦捅将出去，一定会把中国文坛闹一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哥儿姐儿们，父老乡亲们，大家瞧好了，过个三年五载，本作家定会带着婆姨娃娃住别墅享清福。那时，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真有点飘飘然，不知所以然，或者说不知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自个儿审阅一遍，然后恳请傻妻放下手头的活，替我审读一遍，提些宝贵意见。妻是实在人，不敢违抗军令，放下手头的活，虔诚地捧起本作家大作，白天读，夜里读，梦里读，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掩卷抽泣。读完了，她一锤定音：杰作一部，语言老练，故事精彩，主题鲜明，无须大动干戈。
　　既然妻给了如此高的评价，我想抄写两稿，一稿直寄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稿寄甘肃人民出版社。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一方出太阳。
　　其却建议放起来冷却一下，然后加工润色一下，成功把握会更大一些。妻是家里最高领导人，语出如圣旨，我岂敢违抗。
　　稿子冷却，作家的思维不能冷却。在妻子鼓劢下，我又花费半个月，鼓捣出一部反映农村瞎子娶亲的中篇小说，妻说等把长篇弄好投出去，接着把中篇也多投几稿，说不上能下个双黄黄蛋。完成一部长篇一部中篇，妻说我是有功之臣，让我休整一下，这一休整，三个月匆匆而过。
　　三个月过后，妻说该打磨长篇了，她走过去拉开老先人留下的帐桌大抽屉，啊了一声，就瘫坐在地上。我不知就里，跑过去一看，大抽屉里哪还有长篇小说的影子，只见一抽屉纸沬子里，有几只粉团团的小老鼠在玩耍，全然不顾死到临头啊！
　　那一刻，我像一个即将挨枪子儿的死刑犯，尿了一裤子，也像一截木桩子腾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爹一声妈一声。索性，我们婆姨汉子抱头痛哭了一场，以示祭奠痛失长篇小说。
　　当天夜里，我像个经验十足的侦探，亲手消灭了老鼠一家两代，断送了它们的幸福生活。
　　冷静下来之后，妻跪在我面前，一千遍一万遍忏悔，说长篇小说毁于鼠类，她是不可饶恕的罪魁祸手，求我把她毒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痛失长篇，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都一直很低落，我甚至都产生了与文学分道扬镳的念头。真的，如果当初一鼓作气把那部长篇小说以最快的速度改抄好投出去，我的命运就会改写。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命运之神不过早地安排你成名，你的努力，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