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建设时期的科研日子

　　董贾福〔1〕
　　我是核工业西南物理研究院的一名研究员，1966年毕业于云南大学，被分配到三线建设单位西南585所，从事受控核聚变研究工作。
　　1964年，为响应党中央关于做好战备工作建设好大三线战略后方基地的号召，我国的核科学技术和核工业开始了战略布局大调整，突击建设三线新基地，并决定将我国最早从事受控核聚变研究的东北503所从东北边陲的哈尔滨转移到祖国腹地四川乐山，并将单位名称改为西南585所。当时该所的选址和建设方案均是由时任第二机械工业部副部长，誉称中国原子弹之父的钱三强亲自审定并负责实施的。1965年西南585所搬迁转移的帷幕就正式拉开了。
　　1968年，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按照预先通知的报到地点到达四川成都，但到成都报到后，立马又登上汽车，直接被拉到了乐山。此时，我才明白我今后工作的单位地点不是在成都，而是在乐山，也同时知道这是1965年刚从东北迁入四川的一个三线建设单位。当时接待人员的解释很简单，为了保密。刚到乐山首先看到的是滔滔的三江水和雄伟的乐山大佛，第一印象是乐山风景真美。车子经过乐山城，沿大渡河边凹凸不平的马路继续行驶，终于到了单位所在地乐山肖坝。当时的乐山肖坝是一片人烟稀少、杂草丛生的荒山野岭，缺乏生活设施，没有生活用水。家里没有厕所，几栋家属楼共享一个室外厕所，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马桶排队上厕所；单位没有农贸市场、没有生活用品销售，蔬菜油盐必须身背竹篓跋涉5千米的崎岖山路到乐山县城购买。为了保密，建房是按照靠山、分散、隐蔽及远看是村庄，近看是民房的原则，将实验室和农民的住房及田地混建的。实验室房顶是平的，像个水池，常年有水，从空中看像水田一样。面对如此困难的条件，当时是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和为了加快三线建设步伐，三线建设必须坚持先工作，后生活的口号鼓励大家。当时的住房很紧张，双职工是等着单位盖好一栋新楼，才有机会按资历及困难程度依次排队安排入住。当时，我们这些刚从学校分来的单身汉，住房就是随便安排了，哪里有空就安排到哪里，办公室、实验室和单身楼都住过。对当时的生活条件，人们流传着一句口头禅：住的是干打垒，烧的是蜂窝煤，上班走田间路，进城靠两条腿，比较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情景。我想所有三线单位的建设初始阶段，艰苦情况可能都差不多吧。
　　我中学喜欢数理化，所以考大学报考了物理专业，毕业后又从事核聚变物理研究，完全实现了我的理想。尽管工作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我仍然为能参与一个受控核聚变尖端课题的研究而感到无比光荣和自豪。当然也有少部分同事因三线艰苦而找个借口，如像配偶不愿意调来，父母无人照顾，气候不太适应等理由而先后调回了大城市。但大部分科研人员毕竟受党的教育多年，具有基本的觉悟，都能积极响应党中央建设三线战略基地的号召，怀着对党的热爱和信任，对事业的热爱和追求断然留下，一干就是30余年，而且还献了青春献子孙。我女儿读大学依然选择了核物理专业，毕业后也考入我们单位攻读博士研究生，继续了我的事业。
　　三线单位的生活条件相比大城市是要艰苦得多，但广大科研人员的精神食粮却丰富得多。政治学习抓得很紧，白天工作，晚上还要参加政治学习。同事间、邻居间的友谊非常真诚。家属住房都是外廊式的，晚饭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到走廊上谈心聊天，非常和谐。我由于担任科研外协经常出差在外，家里小孩小，爱人一个人带，非常辛苦。邻居们看在眼里，每天吃完晚饭就主动到我家把小孩抱走了。哪家有困难，邻居、同事就主动前去帮忙。研究室内、课题组内只要哪家需要买蜂窝煤，总要前去帮忙，用手推车把煤拉到家，搬上楼。搬完后，大家坐下来，喝点水，吃点水果，谈笑风生一阵，真是人间友谊日久天长。
　　在大渡河畔，科研人员凭着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和对事业的无限追求，顶着10年动乱的狂潮，受着臭老九的政治待遇，忍辱负重，顽强拼搏，克服了重重困难，攻破了道道难关，在乐山肖坝创建了我国最大的受控核聚变研究基地。科研人员依靠自力更生、发愤图强的精神，自行设计、自行制造了我国第一个最大的受控核聚变实验装置中国环流器一号装置。建造中国环流器一号装置属国家第四个五年计划一号重点工程，该装置包括主机、真空系统、电源系统、控制系统、诊断系统、加热系统以及数据采集和处理系统，总投资5千多万元，所需设备近9000台（件），其中不少属于国内首次采用，并需要专门设计、研制的非标产品，非标设备达上千件之多。在当时国家经济基础和工业基础都比较薄弱的条件下，要完成如此巨大的一项工程，困难可想而知。当时正逢文化大革命动乱时期，一些工厂的组织松散，规章制度遭到破坏，生产能力和工作效率下降，给设备的研制和加工落实增添了许多困难。由于在三线地区找不到能承接的单位，只好跑遍大江南北，因加工难度大得利小而无法全部找到愿意承接的厂家，只好将主机分而治之，主要由省外的两个厂家承担，大型交流脉冲飞轮发动机组则由沿海一个厂家承担。科研人员需轮换驻厂和工厂技术人员一起共同进行设计和加工把关。我是承担等离子体诊断设备研制的，诊断设备采用了电子、激光、微波和核辐射等测量技术，设备均采用自行研制和外协加工等方式。我开始在摄影诊断课题组工作，为了完成一台高速相机的研制，我和我的同事在省外一个光学仪器厂连续出差8个月未回家，在这期间，为购置特殊材料和元器件，还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地出差，长期驻扎省外。后因研究任务需要，我又被抽调到计算机数据采集和处理课题组，因当时全国还没有计算机专业毕业生，我和被抽调来的几位同事都是学物理的年轻人，对计算机都知之甚少。当时国内的计算机事业才刚刚开始，还找不到一个能够承接此系统研制的协作单位。经过短时间的调研，我们研究小组制定了研制方案，引进了一台中国自行研制的技术还未完全成熟的第一代DJs130小型计算机，又非标引进了一台当时国内指标最先进的数模转换器，准备将它们结合起来，成为一套完整的计算机数据采集系统。要两者连接就需要解决一个接口问题，制作一个接口电路在计算机已经普及的今天来讲是非常简单的，但在当时微机都还未出现，人们对什么是接口电路都还不懂的情况下要完成此任务确实有些困难，而且此任务居然还落到了我的头上。现在回首此事，真不可想象当时我为何敢于接受如此没有把握的任务，万一把珍贵的计算机和数模转换器搞坏了，那是多大的罪过、多大的风险啊。现在我终于琢磨出答案来了，这就是三线建设，这就是三线建设的创业精神，这就是三线建设的艰苦奋斗精神。三线建设所有成就都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靠逼逼出来的。当时我接受任务后，在巨大的压力下，努力自学计算机技术、集成电路技术和计算机接口原理。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终于完成了设计，并带着图纸到西安一个电子工厂驻厂3个月，完成了含有几百块集成电路（当时集成电路刚出现不久，集成度还比较低）组成的计算机采集电路和接口电路的加工任务。回所经几个月的精心调试后，一个能对等离子体实验数据进行实时采集和处理的计算机数据采集和处理系统终于成功建成。自己克服了重重困难，战胜了层层压力，获得成功后，感到由衷地轻松、高兴和自豪。我们科研人员为三线建设添了砖、加了瓦，贡献了青春和智慧，同样三线建设也回报了我们，培育了我们，锻炼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加坚强和成熟。
　　安装中国环流器一号装置
　　在全体科研人员和三线战士的共同努力下，中国环流器一号装置从1970年开始设计、加工、安装到1985年调试成功，历时15年。它的成功凝结着西南585所全体三线战士艰苦奋斗的心血和汗水。这既是我国三线建设伟大战略决策的丰硕成果，又是我国六五期间科技领域的一项重大成果，充分表明了我国在独立设计、研制和建造大型复杂电物理装置能力方面有了新的飞跃，促进了我国工业的进步和科技实力的增长。该装置建成后成功运行10余年，取得了上千项科研成果。它标志着我国受控核聚变研究事业，由打基础、建装置步入开展大规模物理实验研究的新阶段，成为我国受控核聚变研究的重要里程碑。1985年被评为我国十大新闻和十项重大科技成果之一。1987年中国环流器一号研制荣获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中国环流器一号装置的运行使命虽然已于2001年全部结束，然而它是我国三线建设留给人们的宝贵国防科研财富。现在该装置仍坐落在成都理工大学工程技术学院，装置上镶嵌着的五星红旗仍光彩夺目。为了弘扬三线建设的艰苦奋斗精神、科学精神和创业精神，2011年学院又以该装置作为镇馆之宝建成了中国核聚变博物馆，在对年轻一代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科普教育和核聚变高科技教育方面继续发挥着它的光和热。
　　受控核聚变研究事业是为人类探索新的理想能源的一项伟大事业，是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的大科学工程。我们老一代科学工作者已经在三线建设中为年轻科技工作者建设了一个中国最大的受控核聚变研究基地，现在我们可以将核聚变研究的接力棒交给下一代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坚信，在几代人的努力下，在不久的将来，受控核聚变一定会实现，受控核聚变一定能够实现！
　　【注释】
　　〔1〕作者系核工业西南物理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