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苦难的青春立传读唐丽丽长篇小说零下九十度

　　唐丽丽，会宁人，1982年5月出生。人如其名，年轻美丽，心性单纯，热爱文学写作。她的长篇小说《零下九十度》，写小学、初中、高中的校园生活，着色灰暗，人物逼真，丰富驳杂，历历在目。童少年校园之状态，偏远蒙昧村落之情形，恍若隔世。以高考为核心的考试教育之僵化冰冷，师生心灵之病残情状，深刻透示出高考状元县之真实面目，令人惊心，痛彻肺腑。要我说，唐丽丽的这部长篇小说，是为苦难的青春立传，是考试教育的挽歌，其作品文采与情理兼备，真实与痛苦并存，在时下堪称是一部出类拔萃的优秀长篇小说。
　　小学教师杨跛跛的形象写得很成功，很具典型性。这一形象，集原始、愚昧、粗鲁、猥琐、丑陋、肮脏乃至变态于一体，这样的人却承担着传道受业解惑的教育责任，真是让人苦笑不得的事情。花朵一般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在他手底下接受教育，真是让人大做恶梦。然而，杨跛跛之形象，却让人恨不起来。他除了让人惊恐不安，剩下的就是长久的无言了。当然，我们的不满和抱怨，或者仇恨，都是有的，然而却很难发泄在他身上。正如王圆箓无法承受敦煌莫高窟被盗的全部责任一般，我们又怎么能让杨跛跛这样一个人物来承担基础教育的全部缺陷与失误之责呢？作者塑造这一形象，有着坚实的生活真实之基础，或由外而内，或由内而外，她都长于细节刻画，使人物显得有血有肉。而且，善于从孩子的视角和感受出发，加以具体表现，不仅形象鲜明，文笔也是活色生香，令人读来不由得拍案叫绝。
　　作者在《零下九十度》中，写到诸多男女中小学生的形象，这些形象各具其形，各有性情，柳絮的矜持、脆弱、羞怯以及对张钦六性暴的强烈愤怒与无力反抗的深深无奈，亚平的朴实、成熟、憨直及悲惨的家庭遭遇，魏钰莹的唯我独尊、我行我素、美丽善歌以及误入歧途的悲惨结局，顾小楷的坚定、热情与正直，何小伟的好学、谨慎、乖顺以及内心深处对魏钰莹的真爱，张钦六的无赖、霸道、工于心计及内心的阴影、伤痛与变态，郭蓬的青春痘面相、歪道上的机灵劲儿及偶发的不忍之心，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写同学之间的关系和情义，写男女生之间的懵懂情愫，包括纵欲、侵害和乱性，不是想象编造的，也不是用来煽情作态的，那是童少年及青春记忆的星河的流动与痛苦的浮现，是逝去了的校园生活的画板上斑驳陆离乃至晦暗不明的色彩的隐约呈现，其中有社会的黑暗，也有青春的迷失，有生活的艰辛，也有友谊的温馨，有理想的烂漫，也有成长的疼痛。文学作品中写学生时代，并不好写，要么流于简单和琐碎，要么流于空洞和概念化，实在不好把握。唐丽丽笔下的学生时代，之所以写得生动逼真，活灵活现，感人肺腑，主要还是抓住了年轻人生命的热力，摸准了青春的脉动，探明了人物内心的痛苦，接通了时代与社会的地气。读她的《零下九十度》，时而让人仿佛年轻了许多，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时而让人不得不大睁双眼，蓦然看清了隐藏在社会生活及学校教育种种表象之下的诸多阴暗污浊的东西。
　　唐丽丽的《零下九十度》，在心理分析、细节刻画方面是有过人之处的。不仅人物外在的言行举止写得很到位，而且能将内里的黑白光暗、迂曲变化乃至幽微之处一一揭示呈现出来。所以她笔下的人物形象，不仅丰盈厚实，而且我们能看到他们内心的波涛及灵魂的光暗。杨跛跛、王景国，虽然不时有那严师的风度与形象，而且，王景国讲历史课，还颇得学生的喜欢，但他们的内心是变态的，黑暗的，也是无爱的。所以，杨跛跛能做出猥亵幼女的事，王景国能肆无忌惮地用脏话骂学生，甚至用妓女一词大骂魏钰莹，直接导致该生与他的严重对立。作者不仅能大胆地写出老师的不良言行，而且能将这些不良言行在学生身上产生的破坏性影响真实准确地呈现出来，这的确是很了不起的。
　　作者写陈柳絮、张钦六与魏钰莹，可谓最用心力了，取得的艺术效果也是显著的。陈柳絮外在的镇定坚强，难掩内心的柔弱无助。张钦六外在的彬彬有礼、屡屡示爱，最终难掩内心的变态、疯狂与阴毒。张钦六的丑恶固然让人厌恨透顶，而陈柳絮性格上的缺陷，又令人扼腕不止。她好像是被张钦六设计好似的，一步一步，鬼使神差般地陷入被张钦六蹂躏和糟蹋的境地。她除了毫无成效的逃跑和反抗，就是幻想杳无音信的顾小楷来帮助保护她，或者设想通过和何小伟确立恋爱关系来摆脱张钦六的污害，真是傻得让人既生怒又无奈。话说回来，柳絮向出租车司机和路人百般求救，得不到呼应，遭受侵害后又被同学冷落，则深刻地反映出人心的冰冷与社会的病态，这样的写法同样也是有过人之处的。魏钰莹，让人多么爱怜又艳羡的女孩儿，因为自幼缺乏父母之爱，而变得性情孤傲而敏感，我们的学校教育，不但没有让她变得健康与正常起来，反而将她推向堕落与自暴自弃的境地，最终以跳楼结束了花朵一般年轻的生命。花季生命，血的教训，不知能否引起我们的教育界人士在一定程度上的重视和反思呢？
　　《零下九十度》主要写校园青春女生，当然也写到男生，这必然要关涉到教育的诸种问题。在唐丽丽的笔下，教育和学生，仿佛是两张皮，如果说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也仅仅是上课、复习、考试乃至高考。所以，我们读她的小说，就会感到，不管是矬胖墩校长，还是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班主任王景国，他们仿佛与学生处在两个互相隔膜的世界。那所由于高考成绩而远近闻名的四中，由于大兴建筑，由于操场后面的墓地，时常显得荒凉凌乱，飘荡着些许的死气。唐丽丽写学生、老师、校园乃至教育，有她独特的视角，有她独立的思考。她的感觉的触须，思想的锋芒，还是很敏锐很凌厉的。社会腐败不堪，学校岂能独成一方净土！
　　唐丽丽写人物，往往能够多方观照，表里兼顾，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大多形象丰满，真实厚重。我以为，在《零下九十度》中，张钦六的形象写得最为精彩。张钦六，是所谓的问题少年的典型代表。其人五短身材，一口黑牙，但不失几分精干之气。他的母亲当年与人私通，由于年幼无知，再加冲动，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母亲，这些经历在他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伤痛和阴影。他对柳絮的爱，也是发自肺腑的。但是，由于他内心的变态和扭曲，不仅没有得到柳絮的爱，反而糟蹋了柳絮的身体，毁灭了柳絮的青春。张钦六开始文质彬彬，人模人样，但在内心深处，却工于心计，阴险狠毒。他反复追求，多方示爱，但始终得不到柳絮的回应。于是，采取了劫持、绑架、强暴等极端行为。他的这些行为，给柳絮造成了噩梦般的影响。然而，张钦六和没有人格、没有底线的郭蓬相较，毕竟有所不同。对于郭蓬的纵欲和堕落，他心里非常厌恶。对于死去的母亲，他爱恨交加，难以拂去内心的思念；对于父亲的辛劳和不易，他也于心不忍。看到父亲给王景国下跪，他怒不可遏，拿出刀来要和王景国拼命。对于柳絮，他难以抑制不断的思念，对柳絮心身的极大伤害，他也有所意识，有所追悔。可是，由于他内心的扭曲、阴影以及简单、冲动、粗暴等性格缺陷，难免时常将他内心的那点单纯和善良冲毁殆尽。唐丽丽写张钦六，既能透过表象暴露其内心的黑，又能透视其隐藏在黑之下的白，确有几分鲁迅所说的妥斯陀耶夫斯基小说的风格，实在难能可贵。我们若仔细考察一下，不难发现，其实作者在描写和塑造魏钰莹、郭蓬的形象时，也有类似于张钦六的一些写法。这种写法，不仅充分体现出作者在小说创作方面过人的才华，而且更体现出她在人性方面深刻的认识水平。
　　郭蓬，有个外号叫青春痘男，小说多次写及他脸上的青春痘，给人恶心不堪的感觉。不过这仅仅是表象，他身上真正的恶心之处，其实在他的卑微人格、动物般的性欲以及阳奉阴违、随波逐流、是非不分的丑陋心灵。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学生，后来却成为生意场上的成功者。郭蓬，有着天生的作恶灵感和作恶手段，应该说，他是这个社会中官商匪痞互相勾结、同流合污者的一个好苗子。他一旦走出校门，到了社会，便如鱼得水。作者给我们塑造的这个成功者的典型形象，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值得我们重视和品味。
　　唐丽丽的长篇小说《零下九十度》，语言生新活泼，富有个性，韵味十足。无论描写环境、天气，还是人物的言行相貌，大多有心理暗示的因素，再加上大量的心理分析手法的运用，让我觉得，阅读她的作品，仿佛就是贴着人物灵魂的行走与探险。陈忠实先生曾说：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唐丽丽的小说，是有自己的语言和句子的。张钦六炸弹一样坐在后排，朝她淫邪地笑着。柳絮的目光像打发瘟神一样扫走张钦六。A县这个小城，白天里你所看到的全都是拥挤、奔命、汗流浃背、车水马龙，但到了晚上，整个城市像是被做了头部按摩，很放松。在她的记忆里，白色是一种破碎，是内心的流离失所。无雪的夜很凉，风乍起，寒冷碎成刀子，将疾风中奔跑的柳絮刺得遍体鳞伤。阳春三月，大自然的色彩慢慢从单调而苦涩的灰色中褪去，菊花山上的积雪消融，草木开始复苏，远远看去，山巅氤氲着白亮亮的清新，好似被消融的雪水洗过的良心。哥哥轻车熟路地冲向了校长办公室，像一发出膛的黑头炮弹。像这样的语句，在作品中俯拾即是，不仅修辞恰当，表现有力，就是读起来，也如诗句一般，朗朗上口，精炼优美。在结构上，唐丽丽能够驾驭和把控长篇小说的题材、情节及内容，人物故事的衔接与过渡，生活场景的呈现与转换，人物命运的波折流变，也都处理得较为妥当。
　　在场面描写方面，唐丽丽的这部长篇小说也有过人之处，课上课下学生学习与活动的场面，金三角的色情活动场面，王景国与老婆吵架的场面，王景国的保健品店开业的场面，钰莹和改改找王景国报仇的场面，钰莹跳楼的场面，等等，都写得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喜剧与悲剧兼备，笑声与眼泪并存。通过对这些喜剧与悲剧场面的细致刻画与逼真表现，作者将自己对生活和人生的思考，将自己的爱与恨，活脱脱表现出来，既让人感动，更引人深思。
　　这部长篇作品，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就是有不少专写污秽物象的文字。读过莫言小说的人，不难知道，莫言笔下描摹、呈现污秽景象的文字不少，有些有意义，有些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在《零下九十度》中，唐丽丽笔下写污秽之物的文字也不少，但她笔下的污秽，大多是对丑恶现象的感知和体认，是对丑恶本质的生动而又深刻的揭示和曝光。而且在写作中很懂得节制，很注意表现的分寸。人物身上的污秽，环境中存在的污秽，人物内心的肮脏，社会上的丑恶现象，在作者的笔下都有形象逼真乃至触目惊心的刻画与呈现。这些污秽与丑恶写得越逼真越充分，那么，作品中人物的青春苦难形成的原因也就越加清晰，而作品悲剧的效果与意义也就相应地越突出。作为一个八零后青年作家，具有善于发现的眼光，具有较为全面的创作素质和较高的写作能力，具有较强的分析批判能力，的确是很难得的。我期待着，像唐丽丽这样的优秀青年作家越来越多，他们创作的作品越来越优秀。
　　要说这部长篇小说有什么不足的话，我觉得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文字校对不够细致，时有错字出现。文字校对，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小事。正如马尔克斯所说，打字错误或者涂改都是写作风格的失误。再者，在情节和结构上，也偶有缺乏交待和呼应的现象。比如，张钦六如何知道陈柳絮和顾小楷早恋的事，作品中并未做交待，而是直接从张钦六的嘴里喊了出来。还有，根据作品情节，柳絮极端厌恶甚至畏惧张钦六，千方百计，像躲瘟神一样躲都来不及，但在张钦六遭遇黑社会马琪一伙殴打前后，她却莫名其妙、可怜巴兮地待在张钦六的房子里，而且再次遭到报复性的性侵，其中缘由作品中并未交待。另外，作品中写金三角的色情活动，写魏钰莹出卖色相、自甘堕落，写王景国阴冷变态、沉迷酒色，大概是由于作者的生活阅历所限吧，有些细节在真实性上还是略有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