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钘滢 今天文章的配图来自电影《狗镇》 再次收到母亲的恳求信息,是今年的六月,在父亲节的前几天。内容仍然是之前发过的,询问我能否放下过去,可以原谅与重新接纳他。毕竟他养育我这么多年,一家人的关系没有必要搞得这么僵,或者还有一些弥补伤害的机会,不如试试? 我没有回复,而是选择了直接删除。因为讲出这段话的她,已经从我的童年到成人这漫长十几年中缺席了,所以也无法理解与共情我目前的感受与状态,更没有资格对我提出任何意见与建议了。 对了,今年是我与父亲彻底割裂的第五年。恰逢11月25日是国际反家暴日,我决定写下自己的故事。与其继续在阴影中默默忍受,不如以笔下的力量与伤痛和解。 他从暴力中获得了畸形的快乐 我父亲的文化不高,从小到大都遵循着传统的教育方式比如子不教,父之过。但如何教小孩,我父亲则理解为教训。对于那些表述为陪伴孩子的教育理念,他并不是非常认可。因为只有打与骂,从身体与精神上做到实实在在地教训,他觉得才可以培养一个优秀的小孩。 所以,在我的成长中,大部分记忆都是在这种扭曲的暴力中度过。从一年级开始,父亲都会检查我的作业,当检查通过,作业完全没有问题后,我才可以睡觉。但问题是,我父亲上的是夜班,白天在家睡觉。也就是说,当我每天晚上做完功课,已经上床进入梦乡后,作业检查才真正开始。 我会突然地在凌晨三四点被叫起来,修改作业,因为此时我父亲才下班。有时候是数学题算错了,有时候是字写得不够漂亮。被叫起来涂涂抹抹一个小时,再重新睡下。 但这样如同午夜凶铃的检查方式,却把我的睡眠状态完整地切割与打破。一方面由于在迷迷糊糊中被唤醒,我没有清晰的意识,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修改什么错误;另一方面,我开始频繁做噩梦,总是担心自己的功课完不成、写不好,最后导致上课也无精打采,难以集中注意力。 父亲从未考虑到我的感受,他只希望用各种形式提高我的学习成绩:先是语言的打压,用各种脏话指责我,表示我不如别人的小孩;然后再以自己耗费的时间与金钱举例,不停地质问我如何弥补他这些损失。他的嘴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不停地刺向年幼的我,让我不断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慢慢地,被责怪的事情从学习转移到琐碎的生活小事上,更多是自然而然地责骂。比如晾错衣服,他会一直打电话让我反省,骂到我哭;又比如吃饭没吃好,掉出一粒米,他会开始苛责女孩子吃没吃相,到最后干脆不让我吃了。 如果言语不过瘾,他就会动手,打脸或者打头,甚至用工具泄愤。筷子、皮带、撑衣杆,都是他日常打我的工具。每次一打起来就持续不停,给我的身体留下各种红肿的伤痕。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一个被他捏出来的橡皮泥人,可以任意糟蹋。 后来,他每打我一次,我都在纸上写上他的名字,祈祷他快点死。也许是车祸,也许是疾病,又或者是别的原因。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这些愿望可以快速生效,让我解脱,无需再忍受这些痛苦。我只怕,在他死之前,我就忍不住踏入死亡之路了。 然而,我并非是父亲打骂的唯一一个小孩,还有亲戚的那些小孩。他生气的时候,除了折磨我,还会羞辱别人的小孩。因此,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整个家族包括邻居的小朋友,都会避开来家里玩。准确地说,是大家都在避开这个出口伤人、动手打人的捕猎者。 时至今日,我都清晰地记得,他打我的场景,脸上虽然是极其狰狞的表情,嘴上骂骂咧咧;但这一刻的他,却是愉悦的、享受的姿态。无论是家庭对他造成的压力,还是工作上遇到的不如意,他都在苛责我这件事上得以发泄,获得了最大化的、畸形的快乐。 卑微的求助,空白的回应 我也曾想过求助,但始终都得不到有效的回应。 第一个纵容暴力的人,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个极其热爱工作与自由的人,所以在一段需要负责的婚姻中,她始终过得不快乐。在二十六岁那年,因为身边的人都结婚了,所以她也结了,随后生育。 但完成了外界对她的期待,她便可以逃离这种压抑的环境。她开始逃,有工作的时候拼命加班,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出去打麻将。她对家庭与生育毫无兴趣,只希望自己在短暂的青春中享乐。 她不知道我被打的事情,因为我根本见不到她。在大量的时间里,我就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唯一看到的就是她从超市买的东西,满满当当的,放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吃的、用的东西,证明她回来过,这是她的家。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她的踪影。 唯一一次她出面,仍然是父亲在凌晨再次让我改作业。我睡得昏沉,实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他就开始用非常刻薄的语言骂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快哭了一个小时,她才缓缓从房间出来,让我明天起床再修改。 那时候,我才突然到原来我是有妈妈的。那么她是否知道我一直以来被打、被骂的事情,又是否看到在小腿上留下的伤痕,又是否知道每天我都不敢回家,放学总是在外面多花半个小时,漫无目的地逛呢? 她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因为只有我的哭声影响到她的睡眠,她才走出来制止。但不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因为我。即使她讲着她爱我,但至始至终,她爱的都是自己,小孩只是为了应付外界对女性的压力,她必须生育。一个在我生命中缺席的母亲,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但我无法同情她。 我就像一只躲在洞里的青蛙,呱呱呱地呼唤着求助,迫切希望可以有人帮助我。由于学习成绩一直不高,老师主动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长期精神萎靡。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把过去挤压的委屈一泻而下。虽然内容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压力被彻底卸下的感觉,真的很舒服。那是我回家最轻松的一天。 但可怕的还在后面,老师打了电话给父亲,希望能劝阻他的暴力行为。但父亲听到后,只是敷衍地回应,随后瞪着我,问我是不是今天跟老师告状。随后,他拿起拖鞋,开始不断打我,从房间一直打到了厨房。我已经顾不上哭了,只是用手护着自己的头和脸,不停地躲。我的身体已经遍布伤痕,还能在这样的暴力之下,活到明天吗? 忽然之间,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无限悲哀。无论是我的妈妈,还是老师,没有一个人可以救我。她们能够做的,只是轻微的劝阻,却无法助我从这种痛苦中逃离。因为在她们的观念中,只知道这是一种错误的教育方式,但意识不到其实际是严肃、严重的家暴。 以暴力,打破暴力的循环 我与父亲如履薄冰的关系,一直从童年紧张到成年。两个人就像是一扇破碎的镜子,无法再复原。因此在家里,我也尽量跟他有更少接触,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呆在自己房间里。 当然,我也曾经想过缓和彼此的关系。在一次对话中,出于关心,我问了他的状态,是否需要我的帮助。但他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关你什么事,言语自然也没有那么文明,从中还夹带着脏话。这一刻开始,我发现到,原来试图与一个加暴者和解,是十分愚蠢的一件事情。因为他从来都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更不会有善意的举动。 他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环境中成长,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对我的性别厌恶与嫌弃;毕竟他是长子,他只希望有一个长子。他过去受到的教育,又是传统的棍棒出孝子这种扭曲的观点,自然而然地认为苛责与惩罚是教育孩子的唯一方式,以此可以推动和刺激孩子进步。但实际上这种暴力的循环,只会一步再一步地打压小孩的积极性,令亲子关系更加疏远。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我决定放弃修补关系,也不愿再承认一个捕猎者为自己的父亲。在高三毕业之前,因为双方意见不一,他又从外面拿了撑衣杆准备打我,一旁的母亲还是熟视无睹的样子。但我不能继续安静地等待着暴力的来临,而是转头从厨房拿出一把刀。 我把刀指向他,他拿着撑衣杆欲打我。但在父母的表情中看到的,却是满满的惊诧。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教育孩子的普通方式,但对我而言并不是。我已经无法再容忍了,所以我看着这两个人,说:今天是你死,还是我死? 父亲显然愣住了,我拿着刀开始走过去,又问了一次。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眼睛,让他感受到这种暴力带来的恐惧与压力,以受害者的视角去看彼此的关系,以及那些充斥着血与泪的往事。随后,父亲主动放下了撑衣杆,回到自己房间,但嘴上还是继续骂骂咧咧。 这场仗我赢了,终于赢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也没有必要再对话了。偶然在家里见到他,我还是会心理很紧张,很害怕。噩梦有时候还会让我惊醒,回到当初被打与骂的场景中。但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的心理负担也随之减少。 现在,唯一还坚守着一家人观念的,只有我苦口婆心的母亲。但作为一个常年不在家的人,她并不了解我。他是一个暴力的父亲,她是一个缺席的母亲,他们可以相爱,生活在一起;却不应该在厌恶孩子的环境中,孕育一个我。 家暴留下的阴影,从童年挤压到成年,虽然在肉体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但精神上的创伤,仍会继续与我共生,直至死亡。唯一庆幸的是,过往的经历,让我对家庭暴力、性别暴力的事情更多敏感,更富有同理心与共情心。 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与幸存者,仍有很多年轻一代,也经受着类似的苦痛与恐惧。也许我们这一生都无法与加害者达成和解,可讲出来、写下来、站出来,是与创伤记忆和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