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临,面临上大学后的第一次返乡,郑云飞心里却一点兴奋不起来,思乡心情已不如刚来时那般强烈。刚来的那些天,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都是陌生人,郑云飞躺在床上,或一人独处时,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家乡的场景,亲人的面容。乡村的生活,固然清贫,然而那份恬静、淡然,却又是城市里嘈杂的环境所无法比拟的。在城市,总觉得处处有目光在窥视着你,总似有做不完的事,总要面对你喜欢或不喜欢的人。有时,也让人心烦。随着时光的流逝,此种不适应感渐渐地淡化,生活的变化却让他有了诸多的全新感受。省城的生活,丰富多彩,充满了兴奋的热点。哪怕是一栋楼房,一座桥梁,一条街道,都能让郑云飞驻足观望,心潮澎湃好一阵。尤其是那些个穿着时尚、美貌青春的少女,在郑云飞的眼中,犹如花园里色彩斑斓的朵朵鲜花,是那么的靓丽、娇嫩,让他侧目观赏,难以释怀。相反,家乡那破旧的草屋,不规则的田块,萧瑟的树木,却如同大海中的荒岛,既无生气,又让人厌倦。然而,家乡又是不能不回去的,那儿有他的父母姐妹。再说,放假期间,同学们都离校返家,自己也没留下来的理由。他约了老乡林秀山,两人在一起商谈回家事宜。 郑云飞,我有个想法。林秀山稍显兴奋地说。 什么想法? 我想坐火车回家。 火车不到我们老家呀? 我们可以坐一站火车,然后下来再换乘汽车,也贵不了多少钱,却得到了现代交通的体验。林秀山认真地说。 也好。郑云飞赞同地说,以前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火车吞云吐雾,风驰电掣,一副势不可挡的气势。但我们别说坐,连真的火车都没见过。你这个主意不错。不过,火车票不好买吧? 没事,票买到最好,买不到,年前人多,我们想办法混进去。林秀山很有信心地说。 混进去?万一被抓到怎么办?郑云飞不无担心地说。 我们班上有位同学说,他坐火车经常逃票,还从未失手过,知道了其中的过门关节就好办。 好吧。既然如此,郑云飞也就无话可说了。 返乡的那天一大早,郑云飞与林秀山赶到了火车站。只见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售票处窗口挤得水泄不通。林秀山要郑云飞看好行李,他一人挤了进去。差不多有十多分钟,林秀山从人群中出来,却两手空空,扫兴地说:没票。 那怎么办?郑云飞心里紧张起来。 没事,我有办法。林秀山说完,背起行李,朝候车大厅走去。 进了大厅,里面也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走路都十分困难。郑云飞跟林秀山一直往里挤,差不多要走到检票口才停下。林秀山放下行李,抹了抹额角上沁出的汗珠,喘了几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说:给你。 你不是说没买到票吗?郑云飞奇怪地问。 这是用过的旧票,是我同学给我的。林秀山狡黠地笑了笑,又说,进站时,你尽量离检票员远一点,有意晃动手上的票,她不会认真查验的。 那也太悬了吧!郑云飞想想,还是有点害怕。 别怕,不会有事的。林秀山安慰说,到时我俩分开走,别在一个道口,那样目标要小些。 听到这,郑云飞心里更是不踏实。他暗自懊恼,还是应该坐汽车回去。没想到,坐火车要如此折腾,还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万一被抓住了,脸面往哪儿搁。但现在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不一会儿,开始检票了,人群像潮水一般向检票口拥去,郑云飞与林秀山跟着人流往前走。越往前,郑云飞心跳速度就越快。他看着前头的林秀山手里拿着旧车票,有意在胸前不住地晃悠,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越接近检票口,人流越是拥挤得厉害,郑云飞很希望出现混乱的场面。就在这时,前面一帮肩扛扁担、挑着大包小包行李卷的农民工挤成一团,与检票员争吵起来,检票员被挤到一边。趁乱,郑云飞与林秀山冲进了检票口。 在站台上,林秀山一脸笑容,喜滋滋地说:怎么样,郑云飞,我说得不错吧,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这种事以后我不会干了,太吓人了。郑云飞还是有点惊魂未定地说。 要奋斗就会有风险,这也是对人心理素质的锻炼。林秀山倒一点不在意。 算了吧,这也叫奋斗?也叫锻炼?郑云飞不想多说。 火车来了,两人挤了上去。进到车厢,才发现里面也是人挨人,两人站在车厢的连接处,无法再朝前挪动。火车开动了,随着哐啷哐啷的声响,车厢剧烈地晃动,郑云飞抓住扶手,竭力稳定住身子。 郑云飞,这坐火车的滋味也不好受啊。林秀山苦笑地说。 是啊。郑云飞很想挤到车厢的窗口前,看看外面的风景。但前面一排人墙,还要拖着行李,想想要费老大的劲,也就放弃了念头。 林秀山说得对,坐火车不是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搞得人心情烦躁,精神疲惫。坐了一趟,以后再不想坐了。车厢内声音嘈杂,说话不便,两人也没兴致开口。就这样约莫站了一个多钟头,腰部发酸,两腿无力,眼睛发花。好在火车到站,两人急忙下了车。 出了火车站,不远处就是一个长途汽车站。也算是运气好,正好发车的班车上面有几张余票,两人登上了返乡的汽车。 破旧的汽车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走走停停,不住地超载带客,车厢内座无虚席,拥挤不堪,连走道上都站满了人。天冷,车窗全部关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酸臭味。尽管这样,还有人在不停地抽烟,呛人的烟味刺激得喉咙口一阵阵作呕。郑云飞与林秀山紧挨着坐着,椅上的垫子残缺不全,露出了黄色而沾满污垢的海绵。路上要走四个多小时,郑云飞明白,这一趟行程不会好受,便静静地坐在位子上闭目养神。 郑云飞,边上的林秀山精神很好,上了车,不住地朝窗外张望,嘴里还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这学期,你评上先进没有? 先进?有,也轮不到我。郑云飞懒懒地回答,他想到了那个不及格。其实,没那个不及格,评先进也轮不到他。班上那几个班干部占了多数名额,成绩好的同学也不少。原先在中学时,自己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可上了大学,或许对有些学科不感兴趣的缘故,几次考试都不理想。 我倒评了个先进。林秀山沾沾自喜地说。 那你不错。郑云飞漫不经心地说。上了一学期,尽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可还是学到了不少知识。特别是与马力、许凡的交往,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触动,朦朦胧胧地像是找到了一点追求的目标。他明白,要想得到想要的东西,要想达到梦寐以求的目标,路还很长,很艰难。好在自己的年龄不大,有的是时间。他用王国维的一句诗勉励自己:万事不如身子好,一生须惜少年时。 郑云飞,谈对象了吗?林秀山又问。 谈对象?郑云飞猛一惊觉,精神振作了些,没有,怎么,你谈了? 我们乡下人,她们哪能看得上。林秀山有点灰心地说,我们班上一共才两个女生,僧多粥少,怎么也轮不到我。 我们班比你们好一些,可也只多了三个。郑云飞说。 是啊,女生太少了。林秀山又说,你一点不像乡下人,长得不比城里人差,你可能不是没有机会,是缘分没到。 是嘛。林秀山稍带褒奖的语气,一点没让郑云飞兴奋起来,他想到了那个长发姑娘。说起来,两人有过几次接触,虽未深入交谈,可那模糊的心灵暗示,也让郑云飞心潮起伏,长久不得平静。接下来,两人也无兴致交谈,昏昏欲睡。 到达县城,郑云飞与林秀山分手告别,又搭上去乡下的班车。班车停停开开,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在小镇下车。郑云飞背着背包,走了四五十分钟,等见到村子,人已是筋疲力尽,浑身乏力。他没急着进村,而是放下背包,伫立在村头,放眼眺望。天色昏暗,落日已沉入西边的山巅,村庄的上空飘浮着缕缕炊烟,远处的田野,能够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晃动。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很易触发起儿时的回忆。此时,郑云飞内心腾地涌起一股崇高的愿望。高耸的山峰气势壮观,山脚下云雾缭绕,辽阔的田野犹如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而他运筹帷幄,纵横捭阖,正在创立一项惊世骇俗的伟业。他目光炯炯,像伟人一般双手叉腰,腰杆挺得笔直,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首诗题《伟人颂》:在群山之巅,背负青天俯瞰;胸中百万雄兵,掌上无限江山。虽只吟咏出两句,也足以令他兴奋不已。 回到家中,眼前的景象让他原先如火的热情瞬时冷却。房屋仍是那破旧的茅草屋,房内光线昏暗,父母脸上满是皱纹,肤色发黑,满头已见斑斑白发。家里人见郑云飞回来,倒是欣喜异常,母亲拉着郑云飞的手臂,抬头仔细地左右端详,嘴里不停地念叨:孩子大了,大了。妹妹则翻弄着郑云飞的背包,寻觅着她所希望的东西。只有父亲端坐在椅上,口里衔着旱烟,笑眯眯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闹腾过后,大家都坐了下来,郑云飞从包里拿出两包纸烟,递到了父亲的手里,说是从省城给父亲买的。父亲接过纸烟,嘴里还说了一句:咱乡下人这下也开洋荤了。郑云飞给母亲带了一盒糕点,妹妹一包糖果,也算是都尽了一份心意。妹妹手里拿了一本书,问:哥,你怎么带了那么多书回来? 没事翻着看看。离校前,郑云飞也考虑过要不要带书回家。他想,寒假期间要在家待二十多天,白白耗费时间也蛮可惜的,就挑了十多本书,大都是诗歌集。 飞伢,你比上学前长胖长白了。父亲不紧不慢地说。 是啊,哥比过去洋气多了。妹妹插话说。 郑云飞知道,主要是自己的发型变了,家里人的看法是会跟以前不同。他看到,妹妹大了许多,父母也苍老了一些。时间相隔近半年,人的变化会如此明显,可想而知,自己在家人的心目中,变化会更大。 坐了没一会儿,母亲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大碗,里面放了四只白色的煮鸡蛋。郑云飞慌忙地站了起来,他明白,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有如此待遇。以前母鸡下的蛋,舍不得吃,都要卖给公社收购站,也算是家中一笔很重要的收入,用来购买油盐酱醋。今天一回家,母亲就端上来一碗鸡蛋,这让他很过意不去。 飞伢,在外辛苦,好好补补身体。母亲说着,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我不吃。虽说走了不少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郑云飞还是不想一人独享。要吃,大家一块儿吃吧。 咳,你难得回来,享受一下也是应该的。父亲搁下烟袋,笑呵呵地说。 哥,你吃吧,我们在家肯定比你吃得好。妹妹在一边劝说,其实这样的待遇她从未享受过。 郑云飞没再推却,几乎是一口气将一碗鸡蛋吃下。吃完后,浑身舒坦多了,但心里并不好受。乡下人将一碗鸡蛋看作是美食,非贵宾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城里人,是不会将一碗鸡蛋当回事的,大饭店里山珍海味、杯盘狼藉的场面,郑云飞也见识过。几乎是一瞬间,郑云飞感到了身上肩负的担子更加沉重。自己家祖祖辈辈务农,要想改变家中境况,在大城市有一立足之地,眼下的希望只能在自己身上了。 母亲身体看上去还不错,虽说脸廓瘦削,气色蜡黄,但精神还好。郑云飞的返家,母亲显得比其他人兴奋,连着几天,她都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眼看要过年了,农村的生活气氛比平时要热闹些,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村子里时常漂浮着鱼肉的香味。在家没几日,郑云飞就觉得枯燥乏味,每天活动的范围就是村子的周围,看见的都是草屋、麦田和一些熟悉的面孔。父母要郑云飞在家歇着,别下田干活,郑云飞闲得无聊,还是挑了几担粪,浇到了自家的自留地上。他这样做,也是表示一下对父母的孝心。闲下来,他也拿书翻翻,看了没几页,就无法集中心思,看过的内容难以触动情怀。郑云飞奇怪,换了个环境,怎么看书的状态会如此不同。在学校,进了图书馆、教室,就有一种神圣感,由不得你走神,不认真看书似乎亵渎了如此庄重的氛围。在乡下,反倒是阅读显得十分不协调。这儿似乎不需要文化,有的是酸臭的猪粪味;这儿也无人能深入交流,接触的多是一张张神态显得有些呆滞的面孔。邻居家的二虎,长自己两岁,从小在一块儿玩大的。二虎上学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他们家人多,经济困难,二虎头脑也不灵光,学校考试经常不及格。二虎身体结实,双臂粗壮有力,挑担子两百斤不在话下,在队里挣工分是数一数二的。以前,郑云飞和二虎在一块儿,两人玩得十分开心。他俩经常到小河沟里,捉些鱼虾。到了夏天,天气炎热,觉睡不安稳,二虎就约郑云飞到池塘里洗澡,有时还能稍带偷一两根黄瓜。可现在见了二虎,却有些生疏。二虎脸上皮笑肉不笑,说话小心翼翼,话语不连贯,这很容易让郑云飞想到鲁迅笔下的闰土。 一天,父亲早早收工回来,屋内只有郑云飞一人。父亲进门,随手将门掩上,然后招招手,说:飞伢,过来,我跟你说一件事。 郑云飞见父亲一脸严肃相,端坐在椅上,不住地吧嗒着旱烟,眉宇间泛起很深的皱纹,像是有很大的心事。他有些忐忑,是不是自己这些天无所事事,父亲不高兴了。 飞伢,父亲等郑云飞坐下,便开始了问话,你今年也老大不小,十八了吧? 对父亲的提问,郑云飞十分奇怪,自己的年龄,父亲应该很清楚,他不该如此问法。他弄不清父亲问话的意思,也没吭声,只是点点头。 在乡下,到了你这年纪就要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父亲说着,吸了一口烟,朝郑云飞脸上瞥了一眼,又语调低沉地说,当然,你现在上了大学,读书人的想法跟乡下人不一样。我们家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少你干活,也能勉强过得去。等你从学校出来,我想,家里的境况就会好许多。 是的。既然父亲说了那么多,郑云飞也想表表态,爹,你放心,会好的。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跟你说?父亲很犹豫,说完,目光直直地望着郑云飞。 什么事?郑云飞倒没太大的心理压力,他想不出会有多么重要的事。从小到大,家里的生活就很平淡,很少发生让人惊喜不已的事情。 这父亲还是犹豫不决,他不停地搓着干裂的双手,喘着粗气,像是仍在考虑该不该说。 咳,爹,有事就直说吧。父亲的态度让郑云飞很意外。平时,父亲说话、办事都很爽快,很少见到如此让他为难的表现。 飞伢,有人帮你说媳妇了。父亲吞吞吐吐地总算将意思说了出来。 说媳妇?郑云飞大吃一惊,父亲一直要求自己好好读书,怎么突然会提这件事? 你不在家时,有人上门来过几次,说要给你找个媳妇。我们觉得,你在上学,找媳妇不合适,想回绝,媒人说,可以先处处,以后不谈没关系。我们拿不下面子,想听听你的意见。父亲絮絮叨叨地解释说。 我不想谈。我现在年纪还小,又在上学,根本就没想过找女朋友。郑云飞干脆地回答。 是啊,你想得也对。父亲垂着脑袋,双眼望着地面,思考了片刻,又说,飞伢,你知道人家介绍的女人是谁? 是谁? 是大队黄书记的妹妹。那女孩叫春梅,跟你同龄,据说人挺不错的。 春梅?郑云飞更感到意外。其实,不要父亲介绍,郑云飞也大致了解春梅的情况。春梅长得不赖,中等个,体形匀称,梳着一条长辫,五官倒也端正,就是皮肤黑了点。她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干了不到一年活,就被抽调到大队卫生院做了赤脚医生。听说,刚开始给人打针,将人打得血流不止。在农村,春梅条件不错,要是在以前,有这么一桩婚事,可能会让他动心。但现在,春梅别说跟长发姑娘,就是跟周燕也没法相比。想到这,郑云飞摇摇头说:爹,我现在还是不谈为好,谁知道以后分到哪,干什么事。 嗯。父亲点了点头,闷头抽了几口烟,语气缓缓地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介绍人说,黄书记很疼爱妹妹,很早就看上了你。说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以后你妈看病的费用他就全包了。 这郑云飞一听,不禁火从心来,这不是拿婚姻当作买卖吗?当着父亲的面,他又不便发作,便问,妈的身体不是好些了吗? 你妈的身体最近是好了些,可没断根,说发就发。每次发病,病情都会加重一些。家里还要供你们兄妹二人上学,负担确实不轻啊。父亲说完,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 再说吧。我暂时还不想考虑此事。郑云飞虽一口回绝,但心里并不舒坦。的确,母亲的身体很令人担忧,可这跟婚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说得也对,婚姻是大事,不能强求,我是说说而已。父亲勉强地点点头。两人的谈话被进门的母亲打断。 事后,郑云飞越想越不是滋味。大队书记有权有势,他想办的事,一般都能轻易办成。但再怎么的,他也不该拿母亲的身体为筹码,来胁迫自己答应这门亲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男女婚姻岂能包办,更妄言交换,郑云飞想想都荒唐。 闲下来,郑云飞常走到村头的水渠旁,拣一块石头坐下。渠道内,水流干涸,残留着杂草、枯黄的树叶。每年逢到四五月,渠道里流淌着清澈的水流,那是水库放水,用来浇灌稻田。水库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听说修水库时死了不少人。水库修好,这一带可说是旱涝保收。以前,每到夏季,天气炎热,郑云飞就会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在渠道里游泳,那清澈、冰凉的感觉很是惬意。而如今,这仿佛是遥远的回忆,十分的陌生而虚幻。村子外,田野上麦苗青绿,平坦得一望无际。远处,散落着一座座村落,大都是低矮的茅草屋。唉,在这块土地上,乡下人世世代代不知生活了多少代,一辈子在这方圆不到几里的范围内生活,至多只能干到大队长、书记,人的眼界是那么的狭小,交往的圈子有限得可怜,这真是农村人的悲哀。郑云飞很感谢高考给自己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好歹算是跳了龙门,下面如何干一番事业倒是要好好规划。干事业,要干就要干大事业,小打小闹没意思。像许凡,即便发表诸多诗篇,权且为一个小诗人而已。李毅阅读古书无数,也只能成为书虫,能当上教授就到顶了。还是当官的风光,一人掌权,全家沾光,像大队黄书记,虽是个芝麻官,却是土皇帝,家里男女老少都安排了好去处,要不是依仗了书记的权势,他哪好意思为他妹妹来说媒。当然,要不是自己是大学生的身份,他也不会屈尊请人主动上门。母亲的病像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郑云飞的心上,让他一时无法释怀。从小到大,郑云飞都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情和恩泽。母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起早摸黑,忙里忙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郑云飞从小直至高中,所穿的布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成的。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他突发高烧,母亲整宿未睡,煨汤煎药,疲劳得两眼通红。郑云飞病好了,母亲却倒在床上几天未起。他能意识到母亲的病是累出来的,在家中,她最为辛苦,干了生产队的农活,歇工回来,还要忙着烧饭,洗衣,经常忙到深夜。但凡有好吃的,她总是让给别人,自己经常吃些剩菜剩饭。郑云飞曾想过,以后如果发迹了,他首先感恩的就是母亲。如今,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看来是不能再拖了。自己也无力去帮助母亲上大医院,请最好的医生,配最好的药。父亲的想法尽管没明说,估计也是希望自己答应这门亲事,这样黄书记有实力帮母亲看病。如果答应和春梅的事,那自己这辈子的前途就要大打折扣。母亲的病,以后再想办法,黄书记妹妹的亲事就让它见鬼去吧。拿婚姻做交易,这事发人深省。如果能找个有家庭背景的女孩,那自己的成长前途或许就会平坦得多。古今中外,此类事并不鲜见,有许多男人就是靠了岳父母的提携,平步青云,仕途一帆风顺。人们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既然自己的家族没有做官的可以依靠,找个有背景的女孩,这也不失为一条捷径。想到这,郑云飞绷紧了腮帮子。 整个寒假,在家待得兴味索然,带回去的书没劲翻阅,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交流得也不顺心。人家要么是忙着干活,没闲工夫瞎聊;要么就是话不投机,聊上几句就无话可说。郑云飞感到,在家的日子每天都是沉闷而漫长,有一种想挣脱牢笼的感觉,年后十天,他就提前返校了。 回到学校,走进宿舍大楼,郑云飞看见宿舍的走道两旁,有不少房门都敞开着,他没想到留校的学生还不少。宿舍里,汪建宏、李毅正坐在桌旁专心看书。 郑云飞,你回来了。李毅抬头,随口说道。 嗯,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郑云飞很奇怪,自己来得够早了,还有更早的。 也就两三天。汪建宏说完,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 你俩真用功,也不在家好好歇歇。郑云飞不无赞叹地说。 歇得没啥意思,整天吃吃喝喝,待得没劲。汪建宏体会甚深地说。 是啊,在家无聊,还不如早点回来多看看书。几天不看书,心里就不踏实。李毅也很有同感。 班上还有其他同学回来了吗?郑云飞又问。 王强也经常过来。 听到王强,郑云飞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讨厌听到这个名字,也看不惯王强那一副大城市人的派头。只要有王强在场,郑云飞就浑身不自在,两人时常话不投机,没说几句,就要抬杠。他不明白王强为什么喜欢和自己作对,是不是看不起乡下人,可王强对小赵还挺客气,自己到底哪点让王强看不顺眼,这其中原因也弄不清楚。他想,王强不在家待着,跑到学校来干啥。他家在省城,父亲是部队干部,家里吃的、住的应该比学校好,干吗要呆在学校? 郑云飞,回家过年挺热闹的吧?李毅问道。 还好。郑云飞边整理床铺边答道。今年农村过年确实比往年热闹,请客吃饭不说,舞狮子开始兴了起来,这在前几年还被视为封建主义的产物。不过,再怎么热闹,郑云飞没很大兴趣。农村人瞎闹闹,也闹不出多高的品位,无非是上门讨要钱财而已。 在城里过年真没意思。我听说,在农村有舞狮子、踩高跷、划龙船,那多好看。李毅兴致盎然地说。 农村生活平时很枯燥,也就是过年热闹些。乡下人讲面子,勒紧裤带也要把年过得像模像样。汪建宏也接话说。 郑云飞没搭腔,对谈论农村没热情。他心想,李毅、汪建宏倒挺用功的,过年不闲着,时间抓得真紧。回来还是对的,在家无所事事地打发日子,还真不如到学校来看看书。 连着几天,郑云飞都在宿舍内看书。寒假期间,教室全都关闭,图书馆也是定时开放,能看书的地方只有宿舍。李毅经常回去,只有汪建宏一直待在宿舍内。好在学校食堂还在营业,吃饭倒也不愁。一天,郑云飞去食堂吃饭,刚拐过一个路口,就见从坡道上下来一辆自行车。那车速度很快,骑车的是一女孩,只见她左右摆弄车头,想刹车却刹不住。眼看车子疾驶而下,而下面就是一条马路,马路上汽车、行人很多,情况危急。就在车子从身边疾驶而过时,郑云飞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后座架,强烈的惯性带得他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拽停了车子。 咳,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女孩从车上下来,左手不停地拍打胸脯,嘴里吐着热气,连连说道。随后,她又转过头,望着郑云飞,大声地说,多亏你救我一命,太感谢了。 没啥。女孩说话神态夸张,郑云飞忍俊不禁地笑了。女孩圆圆的脸庞,梳着短发,脸色红扑扑的,戴着一副白边眼镜,鼻翼不停地翕动。 你是哪个系的,怪面熟的。女孩好奇地问道。 中文系的。 噢,我说呢,我经常到中文系大楼看书。女孩说完,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女孩很爽快,她个子不高,体态丰满,看上去年龄要比郑云飞大一些。 我叫徐艳,是教育系七八级的。姑娘很爽快地说。 我叫郑云飞,七九级的。既然对方自报家门,郑云飞以礼相还。 这么说,你算是我的学弟了。我对文学很有兴趣,以后有机会,请你多指教。徐艳热情地说。 不敢,不敢,我们相互学习。徐艳说话大方直爽,充满了活力,郑云飞心生几分好感。但毕竟是初次见面,对她并不了解,一时不知从何处深谈,寒暄了几句,便分手了。 在食堂吃饭时,郑云飞仍在回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在校园内,骑车的人并不多,能骑车的人,一般是些有家庭背景的。外地来的,乡下来的,是不可能骑车的。就是省城的人,一般的人家也买不起车,徐艳能骑车,可见生活要比普通家庭优裕。徐艳长得端正,谈不上漂亮,她的身材不像长发姑娘那样高挑而充满迷人的曲线,相反,衣着厚实,反倒显得有些臃肿。不过,她的性格倒也开朗,一说话,满脸是笑,嗓音清脆。她是学教育的,可能学的跟做教师有关。就是不知道她家在何处,听她的口音讲的是普通话,听不出省城人的方言,但有可能是省城人,否则不会有车骑。不知怎的,郑云飞见到骑车人,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自卑感。长这么大,他还没骑过车,在他眼中,骑车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在乡下,是很少见到农村人骑车的,骑车的,那起码是公社干部。听说公社大院里有两辆车,一辆是公社书记专用,另一辆是公社秘书调配。记得有一次,公社秘书骑车从村里走过,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充满了好奇。郑云飞想过,什么时候能学会骑车就好了,但要实现这个愿望,似乎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