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信了。父亲在信上总是要郑云飞好好学习,和老师、同学处好关系,吃东西别太省,钱如果实在不够,家里可以邮寄。父亲还说,今年队里大丰收,由于推广了杂交稻,估计能增产两万多斤,每个工分值要比去年高出一倍。对父亲所言的内容,郑云飞已经提不起多大兴趣,尤其是队里的那些事,他更是无一点触动。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农村发生的事情就不太关心。平时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学校,只有放假期间,在家待的时间多些。他和村里人没什么来往,包括一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有时见到村里人,他甚至有一种陌生感。和乡下人没话好说,说的都是日常琐事,有没有吃饭,伢又长大了,而根本不可能提及科学文化知识,国内外发生的大事。到了中学,他渐渐地醒悟,在这个社会,农民的地位是最低的,不管是日晒雨淋,寒冬酷暑,终年在田间劳作,所干的农活,没有一件是轻松干净的。农民中,文盲很多,一生中生活的圈子,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跟外界没什么交流。毛主席说过,农民是革命的生力军。可在郑云飞眼里,农民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父亲是文盲,来信都是妹妹代写的。妹妹还在上初中,她的字写得很端正,比郑云飞的字要漂亮。刚进大学时,每次父亲来信,郑云飞总能及时回信。但后来,他就有些懈怠,回信的兴致不似刚来时那么高,跟父亲没什么话可说。说大学的情况,他不懂,估计也不会有兴趣;说自己的生活、学习,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其实,郑云飞最为挂心的,还是母亲的身体。大约是在十年前的一个冬季,一次上水利工程,遭遇了一场大雨,母亲生了重病,以后就落下了病根。每年天气转凉,母亲就咳嗽不止。家里多次送她到医院,但始终未能痊愈。郑云飞想过,母亲的身体如果上省城大医院看看,也不一定看不好。大队的赤脚医生医术实在是不高明,只会开一些伤风感冒的药。可要到省城大医院,既找不到熟人,又没钱,似乎比登天还难。郑云飞曾暗暗发誓,等哪天自己飞黄腾达了,一定要将母亲送到全国最好的医院,请最有名的专家看,就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如果说,在中学,郑云飞的失落感、自卑感还不是十分强烈,那么到了省城,这种感觉就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郑云飞永远忘不了那次和小赵在街上,被那个粗俗的骑车人骂为乡巴佬的情景。他觉得,那一声刺人如刀的辱骂,犹如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在街上展示给路人看。那种羞辱感,深深地印刻在心灵深处,恐怕无论岁月之手如何摩挲,也无法擦去。从这时候开始,郑云飞十分欣赏韩信胯下受辱而终封王拜将、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以三千越甲吞吴这两个故事,要想出人头地,必先历经头悬梁、锥刺股一番磨难不可。 连着几日,郑云飞都在外文系大楼自习,他朦胧的意识中,似乎是在寻觅长发女孩。说起来,已有好些日子在校园内未见到她,心里就像丢失了一件珍宝,有些空落落的。他估计女孩是外文系的,平时的自习一般会在自己的教室。他很懊恼,上次在图书馆那么好的一次机会,没跟她套套近乎,问明她的姓名、专业。不过,他心里还是有所顾忌。自己虽变了发型,时尚多了,但身上的乡土气息很难说已脱尽,与她高贵的气质很不相匹配,犹如乌鸦与凤凰难以为伍。如果贸然开口,被她一口回绝,很丢面子。教室里坐满了人,偶尔有人进出,大多数人都闷头看书,悄无声息。看了一会儿书,郑云飞觉得提不起劲,坐着又发闷,就起身走出教室。出了教学大楼,门口有一条走道,走道的两旁,栽种了两排挺拔的松柏,有一位女生站在树边,正在背诵书本上的外语单词。郑云飞伸展了一下双臂,长长吐了一口气,精神舒畅了些。看书看得蛮辛苦的,一坐就是个把小时,书上的内容跟现实好像也没有多少关系,真不知以后管用不管用。远处的绿树丛中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一男一女坐在那儿,两人挨得很近,头差点靠在了一块儿。这道风景在校园内是难得见到的,郑云飞禁不住好奇地朝前走近了几步。等他看清了两人的面容,却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女的正是长发姑娘,和她挨着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长发姑娘一只手捧着一本书,另一只手不停地比画着,她的神态迷蒙不清,但郑云飞恍惚看到她那脉脉含情的样子。由于光线昏暗,男生的面容看得不是很清楚。顿时,郑云飞鼻腔内酸酸的,他没再多想,掉转身子,走进了教学大楼。回到座位,他发现小赵正坐在自己的座位后面。 郑云飞,你怎么也在这儿?小赵率先小声地发话。 我早就来了。郑云飞神情黯然地说。 你是不是经常来此,我是头一回。小赵喜滋滋地说。 郑云飞没心思搭话,周围又都是看书的人,两人说话会吵扰别人。 嗳,郑云飞。后面的小赵兴致很浓地又招呼道。 什么事?郑云飞有点无奈地又转回头。 外语系美女如云,比中文系强多了。小赵说着眨巴了几下眼睛,眼神中既有羡慕,也有饥渴。 嗯。郑云飞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长发姑娘的阴影掠过心头。 唉,我们班四十个同学,只有五个女生,还都长得不漂亮。小赵甚为遗憾地说着。 看着小赵的表情,郑云飞倒有点意外。在这种场合谈女人,不合适,于是,郑云飞岔开了话题。 小赵,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天气寒冷,大多数人都穿上了毛衣、棉袄,小赵仍是一件单薄的衬衫。 我不怕冷。 你是欲火中烧吧。郑云飞调侃地说。 去你的,人家随意说说,你也当真。小赵有些不快地撇了撇嘴角。 毕竟还是怕影响周围人,郑云飞也不想多说,遂又转回身子,重新将视线落到书本上,可此时,心情波澜起伏,思绪纷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老实巴交的小赵也对女生想入非非,这确实没想到。小赵说得对,外语系女生多,长得漂亮,真弄不懂漂亮的女生怎么都集中到一块儿了。刚才见到的一幕又浮现在郑云飞眼前,那场面颇有浪漫情调。树影婆娑,光影迷离,空气清新,景色幽静,两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似乎对方的气息、心跳都能感受到。郑云飞在心里念叨,他俩是不是在谈情说爱?记得开班会时,黄老师曾几次暗示,学校严禁男女生之间谈恋爱,好像男女恋爱是很不正当的生活作风问题。黄老师还说,学校以前有过因为谈对象被开除的事例。平时,校园内很难看见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的场面。那个长发女孩和男生在一块儿偷偷地说话,他们就无所顾忌吗?他们是不是在谈学习,可谈学习也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树丛中,那样别人见了难免说闲话。咳,那个男孩可能是交了桃花运,也可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利用学业上相互切磋来接近她。自己是不是一厢情愿单相思,她可能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么出色的女孩,恐怕自身没有优越的条件,是很难博得她好感的。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郑云飞有点丧气地轻轻叹了口气。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以后再也不来外语系大楼自习,否则见到那女孩,与其说是心醉,不如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如果不混出个人样来,怕是难以开口跟她交流了。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郑云飞碰见了马力。马力问郑云飞下午是否有空,郑云飞说没事。马力说,下午学校小礼堂有一个讲座,据说有几位全国著名的作家要来,你如有兴趣,就一起去。郑云飞点头答应。 吃了中饭,郑云飞和马力一起朝小礼堂走去。马力说,听说校方不同意举办这次讲座。郑云飞问为什么。马力说,来的人,有的作家观点激进,作品自由化倾向很明显,是上面的专控对象。郑云飞问,什么是专控对象?马力说,就是专门控制的对象,此类人无论到哪里,都有专人跟踪监视。郑云飞说,此人的作品在刊物上公开发表,社会影响那么大,再专控恐怕不大好吧?马力说,政治上有的事只说不做,有的事只做不说,有的事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往往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实际上暗流涌动。再说,现在并没有取消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人们的观念要说脱胎换骨还为时过早。就像苏联一样,有些持不同政见者,流放到国外几十年,想回国都回不去。人家不在肉体上消灭你,而是在思想界扼杀你,让你的声音在国内彻底消失,这就是政治。郑云飞问,那是不是太残酷了?马力说,政治斗争残酷是正常的,不残酷反而不正常。所以,很多人哪怕是有思想的人,也不愿意介入。听说有些思想家、文学家,嘱托自己的后代不要学文科,尤其是不要搞创作,就是被政治斗争给整怕了。两人说着,已走到小礼堂。进了大门,却发现可容纳好几百人的礼堂内,几乎座无虚席,连走道和门前都挤满了人。 怎么会来那么多人,我们来得也不算晚呀?郑云飞奇怪地问。 名人,人家是名人,有号召力呀。马力不无感叹地说。 前排已坐满人,两人在后面好不容易挤到两个位子,等坐定下来,郑云飞朝周边看了看,见大都是学生,也有一些老师模样的夹杂其中。人们脸上都显得十分兴奋,相互间交头接耳,嗡嗡的喧嚣声如马达轰鸣。 趁着开讲前的空隙,马力关切地问郑云飞:近来干了些啥事? 也没干什么,主要就是看看书。 我听说,你们七九级搞了一次忆苦思甜活动。 是啊,请了一位老工人做报告,我兴趣不大。郑云飞淡漠地回答。他心想,要说苦,农民要苦得多。 是没什么意思。马力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解放后,此类活动反复不断,不是叫人向前看,而是老叫人向后看。不错,忘记了历史等于背叛。可是,沉湎于用过去的历史来粉饰今天的太平,那一个民族就难以奋进。 忆苦思甜,我听过多次,听得耳朵里都要生老茧了。老调重弹,没什么新鲜感。郑云飞赞同地说。 光诉苦有什么用。马力有点感慨地说,关键是要发展生产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否则,还是缺衣少食,让人思甜也思不到什么甜蜜。我插队的生产队,老百姓的生活解放后改善不大。据说有位老农在做忆苦思甜报告时,说着说着就豁了边,说再苦的日子莫过于‘大跃进’时吃食堂,一碗粥里面超不过三粒米,人们只能用野菜、观音土充饥。他说到这里,嚎啕大哭,我们的队长急得满头大汗。 郑云飞听到这,忍俊不禁。这些话有些犯忌,但马力说得很有道理。社会的进步应该体现在生产力的发展上,否则人民的生活就不可能持续改善,而科技进步是发展生产力的关键。科技水平的进步,自然要依赖知识分子,而不是知识越多越反动。马克思是这么说的,许多西方名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两人正说着,主席台上走上去几个人,场内顿时喧哗起来。今天讲座的主要人物出场了。郑云飞和马力止住了言谈,伸长脖子朝前张望。走上主席台的五个人,四男一女,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距离远,台上的人面容看不清楚。他们坐在位子上,不时地相互间说上几句。雪亮的灯光将舞台中央照得一片光明,一排长条桌上,茶杯里冒着淡淡的热气。喧哗了一阵,渐渐地平息了下来。此时,坐在五人中间的一位对着话筒开口说话:师生同志们,大家静一静,今天的讲座马上要开始了。 郑云飞认出,说话的是系里的副主任,他是今天的主持人。那么重要的讲座,校领导竟然无人参加,不免让人感到有些意外。主持人的开场白很简短,他一一介绍了来宾的姓名和其代表作。当报到其中一位著名作家名字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许多人甚至站起了身子。郑云飞知道,那位名气最大的作家,以前曾是右派分子,在五十年代就已出名,以后消沉了十多年。文革后,他的几部作品在全社会引起极大的反响,拥护、喝彩者众多,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弱,有时能见到报上两种意见针锋相对。今天有幸能亲眼目睹,聆听他的发言,郑云飞感到没有白来,也算是开了眼界。此刻,他的胸腔内热血沸腾,那种名人效应对他触动很大。做一个名人真好,有那么多的崇拜者,享受着掌声、鲜花的礼遇,光环炫目,地位与众不同。 那位作家发言了。他说话的声腔不高,语速平稳,娓娓道来,极少有停顿。他说的是人性问题。他说,我们过去说阶级性说得过多了,其实人道主义是更为重要的命题。无产阶级的使命就是解放全人类,所以,更应提倡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注重人的本性特征,给予人以起码的尊重,对个人的欲望、追求皆要以包容的态度对待。人性与阶级性、党性并不是绝然对立的。人性的包容性应该更广泛、更具体。解放以来,我们总是将人性、人道主义视作为资产阶级思想,文学创作也提倡高大全式的人物,而这与现实生活并不相符。不能因为谈人性,谈人道主义,就认定是宣传资产阶级的思想,似乎那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封杀社会主义文艺对人性的表现。名作家说得有理有据,将人性、人道主义阐述得十分充分,尤其是抨击到社会上出现的种种丑陋现象,激起了场下一阵阵掌声。那位女作家发言了。她在说话前,先点燃了一支香烟,场下发出一阵惊讶的声响。她说的是现实主义创作问题。她说,近几十年来,人们对现实主义的定义仍然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现实主义不是歌德文学,其使命不是粉饰太平,而是要真实地反映社会,揭示人类社会所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挖掘出人们心灵深处的喜怒哀乐。她提到了自己创作那篇揭露贪官的著名作品,说正是社会上存在着这种腐败、堕落的现象,才驱使作家有责任、有义务去揭示与批判。她认为,揭示伤痛,正是为了寻觅疗救的秘方,以还社会的正义、公平、公正。 郑云飞以前对文艺理论了解不多,对教科书上所讲解的那些内容,他感觉枯燥乏味,提不起很大的兴趣。可今天,作家们所谈论的文学的现实表现,人道主义、人性,都说得蛮有道理。边上的马力也是边听边不住地点头、鼓掌,看得出,他也是听得如痴如醉。在讲演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突然主席台上的灯光熄灭了,扬声喇叭也失去了声响。停电了,大家都十分惊讶、纳闷。过了十多分钟,才重新恢复了供电。那位女作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冷冷地说:这是当权者对我们的警告。话中之意,是人为断电,借以搅乱会场气氛。郑云飞有些弄不明白,作家们谈论的内容,听不出有多少反动成分,或许是有些对现实不满,但动机应该说还是从国家、人民的利益出发的。 会议结束后,郑云飞和马力走出礼堂。马力一脸兴奋,心情还未平静地说:今天这场报告做得太精彩了。三四个小时,没感觉就过去了。 郑云飞心想,是啊,今天时间飞速,不像以前开会,发言都是老调重弹,空洞无物,在底下如坐针毡,一分一秒都是在煎熬中度过,恨不得会议早点结束。可惜,对此类讲座校方不支持,听一次弥足珍贵。 郑云飞,马力又说,其实,这几位作家说的都很实在。文学如不反映现实,富有批判精神,揭示出人性的美与丑,那就失去了社会功能。近几十年,我们国家为什么没出现像鲁迅、巴金那样的大作家,就是一味歌功颂德,回避社会矛盾,将人性的表现视为是对革命性、党性的反叛。你说,那怎么能出现震撼人心的作品? 对,你的话很有道理。郑云飞点头说道,鲁迅将文学视为匕首、利剑,作为批判旧社会落后制度的武器,他的作品字字见血,难见歌舞升平。 在这点上我们所见略同。马力赞同地说,不光是鲁迅,像巴金、茅盾、曹禺,他们解放前的作品都是有着强烈的批判精神,对社会的解剖、人性的展示入木三分,让人看了没法不动容。 那是不是时代不同了,我们现在的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郑云飞还是带有疑问地说。 时代是不同了,但不能说社会矛盾就不存在,就没有丑恶和不平等现象。其实,对社会的批判,本身就是‘疗救’,就是催化社会变革。不应该把批判看作是件很可怕的事。马力慷慨陈词。 是啊。郑云飞听了,也很受触动。说着话,已走到食堂门口。马力说要到宿舍拿饭盒,两人就分手了。 刚进食堂门,就见汪建宏端着饭盒走了过来,还没走到跟前,汪建宏就说:郑云飞,看你一脸高兴相,遇到什么喜事了? 没什么喜事,去听了个讲座。 你也去了。汪建宏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说,你怎不告诉我,我刚才才听说。 我也是别人叫了才知道的。 怎么样,都来了什么人,讲得精彩不精彩? 郑云飞将开会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说得汪建宏连连咂嘴,直呼遗憾。是啊,这么好的机会,错失了蛮可惜的。此时,郑云飞心里十分感谢马力。 那几位作家挺敢说的。郑云飞很有感触地说。 人啊,还是要有资本。有了成果,有了名气,说话出格,别人也不能拿他咋样。汪建宏表白自己的观点。 是的。郑云飞赞同地说,他越是敢讲,在群众中威信越高,拥护者越多。人生在世,就要活得潇洒,活得自在。否则,唯唯诺诺,苟且偷生,那跟行尸走肉没啥两样。 你的看法不错,但做起来很难。汪建宏说着,右手搭在郑云飞肩头,走吧,路在自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