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到学校,一个狂喜的消息差点击晕郑云飞,也在全班引发不小的轰动。从采石矶回来的第二天,上课间余,刚担任收发员的小赵拿回一摞子信件。他将信件摊放在课桌上,报着收信人名字。当看到郑云飞信件时,小赵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高声喊道:郑云飞,你快来。
小赵说话声有点怪异,郑云飞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急忙走到跟前。
你投稿了啊?小赵关注的目光瞪着郑云飞手上的信件。边上的同学也围拢了过来,等着郑云飞拆开。退稿信,郑云飞也收了不少。以前,收发员是周燕,她总是偷偷地将信件交到郑云飞手上,没声张。郑云飞见信封上署名是印刷字体的《青年文学》杂志社,心生疑惑,自己不曾向这家杂志投稿,怎么他们会来信?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匆忙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笺,郑云飞打开,还没容他细看,边上眼尖的汪建宏高声呼喊起来:郑云飞,你的作品要发表了。
啊,是真的?来,给我看看。张晓娟惊呼着,一把从郑云飞手上抢过那张信笺,大声地朗读:郑云飞同志,您的诗作《我自豪,我有一支牧笛》拟被本刊录用,谢谢您的支持。青年文学杂志社。啊,郑云飞的大作发表了。
这简直是一个特大的新闻,七九级四班终于有人发表作品了。周围的人欢呼雀跃,连上课的铃声响起都没人在意。一直等到上课的老师进了教室,人们这才安静下来,纷纷回到座位。郑云飞坐在凳子上,那份用稿通知书就放在桌面上,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一刻没离。他心绪很乱,讲台上老师讲的内容,一句也没听进去。《我自豪,我有一支牧笛》是自己的诗歌,应该不会错。《青年文学》在省内名气很大,也是文学青年所瞩目、向往的文学期刊。此刊物以登载小说为主,每期附带刊登几首诗歌。以前,也曾经想过给该刊投稿,但一直没勇气。那么,会不会是徐艳帮自己投的稿?她上次说过有朋友在杂志社工作。没有别的人能帮忙,肯定是她!徐艳这人热情爽快,说到做到,她这次,也是帮了大忙。想到徐艳,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浮现在眼前,郑云飞浑身又开始不自在起来。与徐艳已有近一个月未相见了,自从那天晚上后,至今未见她的身影。有几次,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想去徐艳家里。但一想到那戒备森严的院子,徐艳那位身居高位的父亲,他的心里就打了退堂鼓。他说不清自己是否爱上了徐艳,但第一次肌肤之亲,刻骨铭心,并时常想重温旧梦,再次体验。徐艳真的对自己有情吗?他也说不清,但那个梦幻般的场面,还有徐艳娇嫩的粉唇,丰满的双乳,每每想起,他的心里就会热血沸腾,敏感部位也会抑制不住地坚挺起来。徐艳送给他的《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他看得热泪盈眶,情不能抑。不是死,是爱,这是多么真切感人的诗句,是爱,给了人生存的勇气;是爱,给了人生炫目的光环。人的一生中,不能没有爱,不能没有异性的关怀,否则生活就失去了光彩。那些天,他的内心情绪十分活跃,或热切,或忧虑,或亢奋,或迷惘,情感的波动犹如小舟在风口浪尖上颠簸。他的诗兴被激发出来,笔调奔放得如同开闸的水,一泻而不可收。他创作了一首首诗作,几乎每首诗都是一气呵成。他不断地回味徐艳所说的风光、美酒、女人,感受到的是女人更有助于创作灵感的触发。他惊奇地发现,真实体验以后书写的爱情诗,情感的抒发竟然是那么的顺畅。他赞美女人的秀发、明眸、红唇、皓齿、柳腰、丰乳,凡是肉眼所见女性的美丽,都在他笔下尽情地描绘。他在诗中,还抒发了对伴侣的渴望,对纯真爱情的向往。是啊,徐艳相貌平平,她要是长得像林倩倩那般倾城之色,哪怕为她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那天晚上让自己疯狂、动情,与其说是徐艳的相貌,倒不如说是女人的身体。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女人身体的敏感部位,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男女交媾时所激发出的狂热、快感。这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感受,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前些时候,郑云飞脑海中时常浮现出那激情四溢的一幕,但出现的场面多是女人的身体,床上疯狂的举动,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而先前的情绪铺垫的过程却已模糊不清。不过,徐艳家豪华富贵的装饰也给他印象深刻。他还是第一次走进那种宫殿般的大院,第一次领略现代化设施的家庭氛围,他好像第一次感悟到富贵这一词汇所包含的意义。而这种与普通百姓生活差异悬殊的家庭,给郑云飞所带来的诱惑力也是巨大的。他曾在头脑里憧憬过与徐艳结婚、成家,因为这样的结局能使他很快地进入上层社会,省却了自己多年的艰苦奋斗,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想,徐艳应该有意,否则她不会主动邀请,也不会投怀送抱,献出自己的身体。但如此长时间未见到徐艳,郑云飞的心里又起了疑惑。古人比喻爱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徐艳如此避而不见,是否感情上又发生了变化,还是发生了什么事?郑云飞心里十分焦虑。他很想再见见徐艳,即便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满足。但徐艳为什么似人间蒸发了呢?
其实,徐艳确实是在回避郑云飞。与郑云飞偷欢的第二天晚上,徐艳在家里被父亲一顿训斥,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使得她原先的热情残存无几。
小艳,父亲阴沉着脸,两道浓眉微微耸起,黑红的脸膛越发凝重,语气低沉地问,我听说,你昨晚带了一男人在家住了一宿?
起初,徐艳见父亲出差回来,还挺高兴。但被父亲一问,心里紧张得扑通直跳。她没想到,父亲如此快地知晓了此事,这有可能是大门守卫的哨兵报告的。她知道不能隐瞒,父亲最为痛恨的就是说谎话。于是,她点头应道:嗯。
你怎么好随便带人在家过夜?父亲提高了嗓门,那架势逼着徐艳表态。
我邀请同学来家讨论学习上的事。不料,他进了大院扭伤了脚,我才留他在家休养了一下,又没有干出格的事。徐艳知道不好多狡辩,便搪塞道。
我不相信。父亲显然十分不满,我不在家,你们一男一女待一晚上,能不干出轨的事?即便什么事没做,别人会怎么看?舆论是把杀人的钢刀,你知道吗?
这徐艳支吾着未予回答。她能说什么呢?父亲说得不错,如要解释什么事没干,恐怕白痴也不会相信。此时,保持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办法。让父亲尽管发火,火发完,气也就消了。
小艳,稍稍缓了口气,父亲又说,我以前跟你说过,女孩子交朋友千万要慎重。对方的家庭情况,性格脾气,工作能力,政治素质,都要了解得十分清楚,不能凭一时的热情,盲目冲动。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后悔药吃。
爸爸,你放心。找对象,我心里有数。父亲所谈的观点,徐艳也不是第一次聆听,她心里很不耐烦。
你有数?我看你头脑一点都不清醒。提到找对象,父亲就是一肚子的气,上次你王兵叔叔的儿子,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小伙子长相不俗,追求上进,在部队里干得不错,很有前途。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嘿,爸爸,你别说了,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徐艳毫不隐瞒地说。王兵的儿子外在条件确实不错,但两人说不到一块儿去。那男人谈的话题,都是与部队有关。徐艳从小到大生活在部队大院里,对部队生活没一点新鲜感,听多了反而倒胃口。
你呀,还是不成熟。父亲烦恼得连连叹气。近来,他感觉,与女儿的沟通越发困难,自己的是非观与女儿有很大的出入,女儿的思想观点也越来越出格。是不是女儿大了,自己老了,年龄上的距离导致思想上的隔阂加大?但别的事好说,女儿的婚姻大事,他不能不过问。于是,他问道:小艳,你交往的那个小子是什么情况?
大学同学。徐艳并不想细说。
是不是省城人?
不是。
那是哪里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父亲步步紧逼。徐艳被问得十分烦躁,回答道,我也不清楚。
这都没搞清楚,就那么盲目?父亲十分恼火,他差点就说出睡到了一块儿。
爸爸,你别那么神经过敏好不好。我们只是一般的相处,又不是正式谈恋爱。徐艳理直气壮地说。
不是谈恋爱,那就更不能待一宿了!父亲觉得真是不可思议。男女相处岂是儿戏,这不是太草率了吗?
不是说过了吗,聊聊天而已。徐艳非常不快。她认为父亲干涉得太多了,干吗要问得那么详细?这场谈话,在两人皆不愉快的心境下收场。事后,徐艳想想有点自责。父亲的用意是好的,自己做的是有些过分。虽说对郑云飞有好感,但他毕竟不是中意的终身伴侣,过热的交往未必是好事。她心里甚至还有些担心,怕被男人黏上想甩也甩不掉。想起在农村时,那个民兵排长得了一次手后,就像蚂蝗一般死缠住不放,恨不得天天陪他睡觉才满足。郑云飞是大学生,但情绪极易冲动,别又是蚂蝗式的人物。她想保持自己的自主性和独立性,需要时找他开心一下,不需要时随即离去,决不能被他纠缠或摆布。以后一段时间,她一上完课就匆匆离校回家。中文系大楼别说进去,连靠近路过也尽量避免。郑云飞诗作发表的事,在校园内传播开来,徐艳也听说了。她知道,这是自己助了一臂之力。为此,她略感轻松,似乎欠郑云飞的一份人情算是偿还了。
就在郑云飞还沉醉在作品发表的喜悦之中时,他又听到了一条不好的消息:七七级的马力被校方通报批评了,事情的缘由是《假如我是真的》那出戏。郑云飞听说,七七、七八级近来闹得很凶,因为校方的阻止,《假如我是真的》尽管已经排练好,但迟迟无法公演。郑云飞不很理解,一部话剧,公演不公演,好像无关时政大局,犯得着如此小题大做吗?他很遗憾,七七、七八级都积极参与,七九级为什么无动于衷、无人组织发动呢?他为马力担心,通报批评,是否会影响到他的学业,马力能否承受得起。
等他见到马力,马力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两人是在图书馆大门相见的,马力肩挎书包,手上捧了一摞书,正从图书馆内往外走。见到郑云飞,马力微笑道:大诗人,祝贺你,大作发表了。
你知道了?郑云飞有点明知故问。
中文系的大事,传得满城风雨,我哪能不知道。马力笑嘻嘻地说。
看着马力轻松的模样,像是没一点心理负担,郑云飞反倒心生狐疑。难道所听到的传言是不实之词,马力并未受到牵连。于是,他忍不住问道:马力,听说你受到了处分,有这么一回事吗?
噢,有,有。马力被问得一愣神,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具体是什么情况?郑云飞颇为好奇。同学们议论很多,但说得不够详细。
嗨,我自作自受,但我不后悔。马力脸上表情很复杂,有些许沮丧,也有些许不甘。他抬头望了望四周,见不时有人走过,便对郑云飞说,我们上一边去说,这儿靠近路口,来往的人多,说话不便。
两人来到大楼长廊的拐角。这儿人少僻静,沿长廊安放了一排木制长凳,两人在凳上坐下。长廊周围,密密匝匝地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有丝丝下垂、迎风起舞的柳树,有高耸入云的七叶树,有开着碗口大白花的麻叶绣球,有先开花后长叶的广玉兰马力将手上的书放下,直起了腰,点燃了一支烟,缄默沉思。郑云飞不想搅乱马力的思维,他不先开口,静静地等候。
郑云飞,马力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说话的语气低沉而平缓,这次学生风波闹得挺凶。本来一件并不起眼的事,会造成如此结局,这是我和大多数人没想到的。《假如我是真的》排练了两个多月,我参与了其中,担任了导演。我们原先的想法很单纯,认为此剧不过是揭露了社会上一些不正之风,批判了客观存在的丑陋现象,期待着加快改革的步伐。但没想到,校方禁演的态度很坚决。同学们的一腔热情得不到宣泄,哪肯轻易罢休。大家商量对策,推荐了四人作为学生代表,向校方申述意见。但未曾料想,班级干部开会,率先有人打了退堂鼓,表示执行校方决议,退出演出。这样,斗争的矛头就集中在我们四个学生代表身上,等校方处理意见一出来,大家都偃旗息鼓,作鸟兽散了。
这也太亏了。这事不应该由你们几个承担责任。郑云飞愤愤不平地说。
枪打出头鸟。马力苦笑了一下,政治斗争杀一儆百,这是常用的惩罚手段,而且一用就灵。其实,这一道理我也明白,但由别人来受罚,我于心不忍,毕竟都是同学嘛。
你就不担心,此次处罚会影响你的工作分配?郑云飞不无疑虑地问。
担心也没用,索性不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马力扔掉手上的烟头,不以为然地说,我虽说年纪不算很大,但经历的政治风波不算少,‘文革’开始以来大大小小的运动都参与过,也算是个老‘运动员’了。插队农村,那样艰苦的历程都经受过,眼前的这点磨难奈何不了我。至于分配,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郑云飞毕竟没有马力的经历,对政治运动理解不深,他只是觉得,马力的所作所为,既是出于社会责任感,又代表了学生的意愿,反而受到处罚,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想到这,郑云飞宽慰地说:马力,我想问题不会太严重吧?
难说。马力嘴角撇了一下,又点燃了一支烟,说,系党总支书记找我谈话时说,大学期间,要珍惜每时每刻,多读点书,少参与政治活动。国家大事,自有相应的国家机构和官员去管理,平民百姓过多地参与不见得有好的效果。我后来想了想,觉得书记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你想,‘文革’时期,那么多造反派头目风头出尽,得势一时,但后来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知青上山下乡,当时鼓噪一时,最后全是瞎折腾,劳民伤财,个人的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这些历史的教训值得你我记取。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思想解放浪涛汹涌,知识有了用武之地,一场改革浪潮即将席卷祖国大地。古人常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值此时机,要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退而善其身,我还是心有不甘。
郑云飞对马力的政治洞察力和胸襟暗暗敬佩。政治斗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虽无直接的体验,但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马力既想吸取历史教训,又不甘在新的时代独善其身,体现出他的思想深陷于矛盾和痛苦的彷徨状态。
沉默了一会儿,马力又说:原先准备参加国庆汇演的《假如我是真的》希望落空了,我和几个同学策划了一下,决定在大草坪组织一次自发的庆贺活动,其中要朗诵你发表的那首诗《我自豪,我有一支牧笛》,这得先征得你的同意。
郑云飞毫不犹豫地说:承蒙你的厚爱,尽管用就是了,还征求什么意见。到时我一定参加你们的晚会。
马力微微一笑,道:感谢你的支持。不过,你就不必参加晚会了,因为你的作品思想倾向也很敏感,你要是在场,一旦追究起来,恐怕责任重大。你还年轻,又有文才,我不希望你卷入政治旋涡。
郑云飞知道马力是在保护自己,便说道:谢谢你的真诚爱护,可要我看着你们冲锋陷阵,而自己却当缩头乌龟,这种心情好受吗?
马力拍拍郑云飞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已做了应有的贡献,要你不参加晚会,这也是一种策略,到时你就会明白。
郑云飞对马力的策略似懂非懂,不过,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一时间没再言语。
噢,对了,有一本书叫《美的历程》,不知你有没有?马力转移了话题。
没有。郑云飞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书。
我去了几趟书店,都没买到。我们七七级都轰动了,大家都说是本好书,你最好也看一看。
《美的历程》,是谈如何才能美的吧?郑云飞懵懂地问。
这是一部纵论中国美学历史发展的书,从史前文明一路到明清近代,通过对中国各个时期的文学、艺术、哲学、社会风貌、时代精神精确的描述,深邃地提炼出各时代的美学精神。书中语言表述优美华丽,不是诗而胜似诗,让人阅后确实有一种美的感受。马力言谈之间,明显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慨。
听你这一说,我还真要找来看看。郑云飞一下子来了兴致。
是有必要。马力说完,又补充道,我看了许多学者的书,枯燥艰涩,八股文风,哪像《美的历程》充满了朝气,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激情,做学问做到这个份上也到家了。
又交谈了一阵,铃声响起,马力说要去上课,两人分手而别。在阅览室里,郑云飞回想刚才与马力交流的一席话,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之中。现实社会不是如通常所言,到处都充满了阳光、鲜花,年轻学子怀抱一腔热忱,如有不慎,越雷池一步,也易遭致飞来横祸。人啊,是不是应该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依循别人设计好的路线往前走,耽于忧国忧民未必是好事。古人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如今是和平年代,那种抛头颅、洒热血、冲锋陷阵的壮举好像不复存在。尽管社会上不平等的事不少,但靠青年学子的力量能够抗争吗?他想起了采石矶云海法师所言:人生迷茫,是心迷不是人迷。迷就是不觉,不觉就是不知。如何才能不迷而有所知,求得人生正途,实在是令人费解。郑云飞左手掌抵住太阳穴,双眉紧锁,心里不住地长吁短叹。哎,看来在政治上想出人头地风险很大,还不如一门心思将诗歌写好,创作成功了,最起码王强、徐艳尤其是林倩倩不能轻视自己。诗歌是我生命的源泉,是我人生的动力,只有诗歌创作,才能体现出我的人生价值。眼下,诗作的发表是一个良好的契机,必须趁势而上,多出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