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些天，郑云飞可谓是处于风口浪尖，情绪忽起忽落。起初几日，每当看到橱窗前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郑云飞的心里就狂喜不已。他没想到，自己的一首诗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响。班上的同学很快都知道天歌就是郑云飞，人们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周燕见到郑云飞，几乎是脱口而出：郑云飞，你真行啊。周燕的赞誉是发自内心的。班上的同学用功学习的不少，郑云飞的考试成绩一般，但大部分同学都是死读书，能创作出色作品的还没有。郑云飞的这首诗算得上是一鸣惊人，一出来就非同凡响。
　　没什么。郑云飞语气平淡地说。他并不十分自得，这点荣誉微不足道，眼下他更为自信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能蜚声文坛。
　　郑云飞刚走进教室，就听见一阵呼喊，诗人，诗人，天歌，天歌，呼喊声如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持续了近一分钟。随着呼喊声，还有人在不住地拍打着桌面，郑云飞被吵得头脑里一阵阵发晕。他脸涨得通红，竭力控制住情绪，埋头快步找了个位子坐下。周围嬉笑得近乎发狂的脸庞，让郑云飞不禁想起了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笼罩着一股吃人的寒气。他明白，这些呼喊声中，有赞誉、羡慕，也有嫉妒、嘲笑，人的感情反应是很复杂的。别人的态度，自己左右不了，关键是要沉住气，不能失态。尤其是不能像阿Q那样，以为别人的呼喊，自己就成了英雄。
　　本期文学专刊在橱窗内登了不到十天，就被撤了下来。以前，一期橱窗要放一个月。照理说，这么大的事，系领导该派人找郑云飞谈话，但一直没有动静。郑云飞明白，如今是鼓励解放思想，大胆创新，但思想的解放还是有尺度的，有些方面还是不能越雷池一步。其实，他在创作时，也不是无所顾忌，但思想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汹涌的潮水，一泄而不可收。他不想约束自由迸放的思想火花，发自心声，言之笔端，至于思想是否合乎潮流，他未予多加斟酌。他估计到，自己的这首诗会得到人们的欣赏，但肯定会有一部分人反感，而要抓住辫子，只会在思想内容上做文章。对政治的风险，郑云飞还不是十分清楚。小时候经历了文化大革命，那时政治标准高于一切。郑云飞家庭根红苗正，没受到运动的冲击。他的生活轨迹主要在学校，从小学一直到高中，考上了大学，中间没耽搁，也就没在社会上经受考验。可以说，社会经验是一张白纸，头脑里的知识大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有时，父亲在家会谈谈过去，像是做忆苦思甜报告，说解放前是如何贫穷，没社会地位，而现在是当家做了主人。郑云飞听了这些，感觉虚幻得如同空中泡沫，时间一长，就非常反感。他想，过去了的就已经过去，老是翻陈芝麻烂谷子，对现实没多大意义。他冷静反省过，自己只是直抒胸臆，根本就没有想反对谁，更谈不上为连自己都搞不清的所谓西方思潮大唱赞歌，能犯多大的错误呢？现实中确实有诸多的困惑，诸多的樊篱，郑云飞只能在心底喟然长叹：走自己的路吧，让别人说去。不过，好在这首诗犹如注入了一针兴奋剂，让郑云飞增添了创作的动力，给了他成功的喜悦。他在想着下一个目标，那就是多创作诗篇，争取早日在刊物上公开发表，那样既能像许凡那样，成为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又能获得稿酬，贴补生活，尤其是也许能赢得林倩倩的芳心。面对人们的嘲讽，郑云飞想到了鲁迅的《药》，夏瑜的牺牲，并没有惊醒人们麻木的心灵，人血馒头，夏瑜坟上的那个花环给人有很多的联想。现如今，人们的灵魂还被禁锢在牢笼中，无法充分地觉醒、自由地伸展。自己的奋斗、拼搏，却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这难道不是时代的悲哀？
　　在人们起哄郑云飞时，周燕坐在一边没有任何举动。近来静下心来，周燕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郑云飞和他的那些事。郑云飞的那首《盗火之神》，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周围的同学对郑云飞及其诗歌所做的不同评价，也在周燕心里激起或喜或忧的情绪反应。她经常思绪不宁，书也看不进去，有时稍坐片刻，心里就像燃起了一团火，焦躁得无法定心静坐，不得不起身到教室外漫步一会儿，以平复内心的情绪。入校一年多，她发现郑云飞比初来时成熟多了。那时，郑云飞衣着朴素，眼神稚嫩，时常会流露出怯生生的神态，一开口说话，脸色就会发红。而现在，郑云飞如同变了一个人，穿着时尚多了，目光里闪烁出坚毅、不屈的神色，走路的步伐迈得坚实有力，连说话的语气都显得镇定自如。不知是否受到了郑云飞创作的感染，周燕也喜欢上了诗歌。入校以来，周燕主要是忙于应付考试。平时上课，她总是认真地听讲，笔记也记得有条有理。临到考试，她的笔记经常会在同学中间传阅。每次考试，她的成绩在班上排名靠前。原先受到老师的表扬，周燕还有些沾沾自喜，但渐渐地，她觉察到自己的不足。班上有的同学课余时间大量阅读书籍，而不满足于课堂上的学习。老师在讲课时，也提到要多阅读，尽早寻找到研究的主攻方向，而不能局限于应付考试。她不知自己该朝哪个方向发展，时常甚为苦恼。或许是爱屋及乌，或许是郑云飞的创作给了她动力，她开始借阅中外诗歌书籍。读了几本诗歌集后，她春心萌动，情绪时时无法克制地波动起来。原先的阳光、绿叶、白云、青草，仿佛在眼中也添加了光色，充满了梦幻般的情调。她渐渐地迷上了爱情诗，尤其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关爱情的诗句，常常不自觉地在她心头萦绕。像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衣袋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阅读得如痴如醉。她也尝试写了几首诗歌，涂涂改改，总是不很满意。听到班上有人对郑云飞嘲笑、贬损，周燕心中愤愤不平。她倒认为，郑云飞犹如刚发芽的小树，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需要有人精心地呵护培育，或许日后能长成参天大树。
　　一天下午，周燕在教室里看书。看了一个多小时，眼睛发涩，她便起身走出教室，来到了大楼外。在楼前的小山坡上，她看见张晓娟一人坐在石凳上。张晓娟膝盖上摊放着一本书，两眼木然地直视着远方，神思恍惚。周燕蹑手蹑脚地走到张晓娟身后，冷不防用手捂住了张晓娟的眼睛。张晓娟惊呼了一声：谁啊？待到发现是周燕，她假装嗔怒道：原来是你这个死丫头。
　　周燕在凳上坐了下来，仔细地瞅着张晓娟的脸，问：晓娟，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
　　这儿挺好，看看书，背背外语单词，再呼吸呼吸大自然的新鲜空气，比在教室舒坦多了。张晓娟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似在掩饰刚才的失态。
　　是啊，周围景色不错。周燕不好明问，尽管她猜测到张晓娟心中有事。
　　周燕，你怎么也来了？张晓娟没话找话地问道。
　　就许你来，别人不许来？我在教室看书，看累了，出来放松一下。周燕说着，张开双臂，深深呼了一口气。
　　是嘛。张晓娟说完，目光朝向前方，眉宇间闪现出一丝愁容。
　　晓娟，周燕见张晓娟谈话的兴致不高，就主动问话，最近，班上听到什么新闻了吗？
　　新闻？张晓娟想了想，说道，除了郑云飞，还会有什么事。
　　系里有没有找他谈话？听说，他那首诗触动了校方的神经，校领导专门为此开了会。见张晓娟提到了郑云飞，周燕既兴奋又担心，张晓娟是班干部，消息比较灵通。
　　我也听说了，但不知是否确切。张晓娟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一首诗犯不着如此大惊小怪。尚且，我倒认为写得不咋的。
　　那怎么有人吹捧得上天了。周燕心里并不赞成张晓娟的观点，但不好反驳，便借用他人观点来说。
　　人们的审美标准是不一样的。此时，张晓娟已经恢复了精神，认真地说，前两天我们班委开了会，专门谈到此事。张华说，郑云飞平时不好好学习，上课不认真听讲，也不做笔记，可谓不务正业。老钱也说，郑云飞的诗歌思想倾向性有问题，过于激进，照此发展下去很危险。系里本来是想给他警告处分，但考虑到解放思想的大局面，就暂时搁置了下来。郑云飞如不收敛，迟早要出事。不过，李毅不是很赞成他们的观点，他认为，与七七、七八级相比，我们七九级还是有差距的。郑云飞的诗歌，多少算是一个亮点，关键是今后要好好地引导。老钱说，郑云飞这小子狂傲得很，他以为自己是当代英雄，其实结局或许就是多余的人。周燕，说实话，我对郑云飞的探索精神还是蛮佩服的，他的思想是不够成熟，但比那些夫子要强，他们只知道钻研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做那些考据、文字研究，枯燥乏味，没一点现实意义。
　　对张晓娟的一番评述，周燕还是认同的。确实，郑云飞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是很高傲，但高傲的表象后面，又像是掩饰着自卑的心理。前些时候，他为了赶时髦，穿了一条牛仔裤，惹得班上也是一阵风雨。等到王强穿了一条更为时尚的喇叭裤，郑云飞立马就改穿其他裤子。他思想是比较激进，听说他家出身中农，父亲也是老党员，他再怎么的也不可能与家庭决裂吧？张晓娟说，郑云飞干了如此多的出格事，恐怕还是想标新立异吧。有些人出身低微，想出人头地，就只能靠哗众取宠，郑云飞可能就是这种心态。周燕并不是很赞同张晓娟的看法，但她想，郑云飞老是作为众人争议的对象，对他的未来发展很不利啊！想到这，周燕心里不免焦虑起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分忧虑地说：我觉得，辅导员或班长应该好好找郑云飞谈谈，不能再让他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否则
　　周燕没往下说，是因为她实在说不清否则会是如何下场。
　　没用。张晓娟不屑地哼了一声，班长、辅导员都找他谈过，他反倒认为别人思想僵化。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教育系有一女孩经常找他，两人的关系很不正常。
　　这话让周燕心里一沉，就像是脸上被人抽了一巴掌，鼻腔里一阵发酸，泪水瞬时溢满了眼眶。那么，大草坪上撞见的一幕，那个女生就是教育系的。郑云飞年纪不大，怎么会如此快地谈上对象。他胆子不小，就不怕被学校处分吗？想到这，周燕心头笼罩着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周围的光色骤然变得暗淡下来。她怕张晓娟看见自己失态的表情，有意将脸转向了一边。
　　周燕，你好像有心思？张晓娟关切地问。
　　哎。周燕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近来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什么事？
　　这周燕沉吟了一声，思量该不该说。前几天，周燕收到一封来信，是高中同学徐少华寄来的。他在信中询问了周燕的近况，又委婉地表示了对周燕的爱慕情意。对徐少华，周燕的头脑中印象并不是很深刻。她依稀记得班上是有这么一个人，貌不惊人，成绩不是很突出，高考也不清楚考取哪所大学。从他的来信中，周燕才知道徐少华上的是一所师范专科院校，学的是政教专业。他怎么会来信？要不要回信？周燕一时不知所措。在中学时，除了那个体育委员，周燕就没在心里想过其他男生，平时与男生的交往也不多。对这个徐少华不是很了解，有没有必要交往下去？周燕本来不想提这事，但现在张晓娟提到了郑云飞，也触及到周燕的伤心处。她想好好谈谈，一来好转移张晓娟的关注点，另外，听听张晓娟的意见，或许对自己会有启发。
　　张晓娟听了周燕的述说，立刻神情严肃起来，语气坚定地说：你不能答应。
　　对张晓娟的表态，周燕一点不意外。此时将胸中的疑虑统统宣泄，浑身反倒十分轻松，原先为郑云飞的事而产生的忧伤也消退了不少。对张晓娟，周燕还是充分信任的，换了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将这一隐情和盘托出。
　　周燕，见周燕没吭声，张晓娟又说，你想，那小子只是个大专生，学校一般，我们好歹也要找个同等学历的吧。况且，你现在年纪不大，学习上也是佼佼者，犯不着那么急定下终身，以后机会还多得是。
　　你的话有道理。周燕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并不是急着找对象，主要是父母着急。
　　周燕说父母，只是托词。张晓娟听了，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如今是什么社会了，那种传统的父母包办的做法早就过时了。再说，你父母是农村人，他们目光狭隘，你千万不能被他们的意志所左右。否则，弄不好会悔恨终身。
　　晓娟，我跟你说的，千万别外传。两人相谈已久，周燕起身告辞，临别时，还不忘叮嘱了一句。
　　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张晓娟笑着说。
　　看着周燕的身影在大楼里消失，张晓娟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其实，她现在也有周燕同样的苦恼，只是烦心的内容不一样。一直以来，她跟王强的关系无所进展。她知道王强喜欢打篮球，篮球场上经常能看见他的身影。于是，下午自习到四点多钟，张晓娟就去篮球场观看王强打球。开始，打球的人还不知道张晓娟的意图，渐渐地，人们看出点端倪。凡是王强进球，张晓娟就会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神态。有时，看着王强浑身冒汗，脸色通红，她很想去找一杯热水，但碍于女性的矜持，众人的目光，只好放弃了这一念头。就这样，王强他们打球时，还会有人朝张晓娟使着眼色，悄悄地对王强说：你的热心球迷又来了。王强的目光有时会朝张晓娟瞥上几眼，别人说什么，他懒于搭腔，只是动作发挥得更加潇洒。张晓娟不知道，自己在球场边，会不会让王强分神，影响他打球。但王强身上像是有一股吸引力，只要看到王强的身影，张晓娟心头就热乎乎的，心跳加快。她心想，即便没有主动跟王强招呼、幽会，王强也应该能感觉到自己抛过去的橄榄枝。但是，好景不长，张晓娟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张晓娟在回宿舍的路上，无意朝路旁瞥了一眼，发现王强跟一个女孩站在树影下，两人挨得很近。那女孩身材高挑，一袭长发，虽然夜色朦胧，张晓娟还是认出，那是外语系的。那女孩是学生会干部，曾与张晓娟在一块儿开过会。她长得很标致，气质也好，张晓娟自叹不如。她不清楚，王强是怎么和那女孩认识的，深更半夜，两人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肯定关系不一般。幸亏自己还没有贸然地表白，否则被王强拒绝，也够尴尬的。刚才与周燕谈了一席话，心情敞亮多了。比起周燕，自己的境况稍好一些。咳，什么时候能遇到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