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在我离开的那个冬天,大雪初停的早晨,被发现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满地的积雪,他身下开了一朵绚烂的红花。所有人都在叹息,一个就读名校的青年才俊,居然就这么凄惨地被捅死在路边。偶尔有人路过那个巷口时还会想起那个出色的年轻人,又行色匆匆地离开。 那时我还在亡命天涯,全国各地我都去过了,躲躲藏藏地生活了三年。后来父亲找到了我,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几乎都看不见他曾经那浓密的黑发了。他的眼睛变得浑浊,背也佝偻了,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自首吧。我听到他嘶哑着声音对我说。 最终我还是去自首了,这三年里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容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不用猜都知道他一个将近五十的男人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我把最后的存款留给了他,说我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爸,对不起。他没有说话,只是低沉急促的呼吸声通过电话传进了我的耳朵。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哥。那是我第二次看见他红了眼睛,紧贴着太阳穴的皮下青筋清晰可见。 第一次是我妈去世,那时候我还小,被哥哥牵着站在妈妈床前。哥哥哭得抽噎,紧紧攥着我的手:妈,我会和爸一起好好照顾小志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是我亲弟弟。 第一次见到宋徽的时候我七岁,他十岁。小志,这是你哥哥,宋徽。以后我就是你爸爸,你就叫宋志。昔日的宋叔叔变成了宋爸爸,年轻漂亮的白姨变成了妈妈。那时候我很开心,我没有妈妈,没有哥哥,后来就都有了。宋爸爸把我带到哥哥的房间,这个小康家庭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休息。于是那之后,床归我,地铺归哥哥。宋爸爸没有跟哥哥解释什么,反倒是我觉得地铺有趣好几次想挤过去和那个陌生的哥哥一起睡。 小志的爸爸是我战友的弟弟,他出任务的时候战死了,把他弟弟交给了我。现在他弟弟也牺牲了,这孩子成了孤儿也怪可怜的,就当多生了个儿子吧。宋爸爸抱了抱一脸愁容的白姨,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宋徽放下水杯,悄悄回了屋。 我十二岁那年,宋徽要中考了。爸妈都有些紧张,市一中分数线高,但按成绩收学费,也就是说考得越好交的费用越低。宋徽每天晚上学习到十二点,连带着我也紧张起来了。 哥,我也要中考吗?是啊,等你像我这么大了,也要中考。你也来一中,做我学弟。 宋徽的成绩一向很好,以全市第六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上了高中他就要住校了,市一中离家也有些远,坐车要一个多小时。我在离家不远的学校读初中,每天回家吃饭,缝周末就去车站等他。那时候我最喜欢车站旁那家冷饮店的冰淇淋,入夏了每次去接哥哥都可以吃到。总是在到家前把嘴擦干净,偷吃得理直气壮。宋徽总是在一旁嘲笑我,一男孩子怎么就喜欢吃甜品了? 后来,我叛逆期来了。初三的时候偷偷翻墙出去上网,钱是不吃早饭攒下来的或者买文具资料时多报几个数。果然每一个叛逆的孩子迟早都会被教育,在我第五次翻墙的时候好死不死被隔壁班数学老师抓到了。 你说说你,都初三了,还逃课!不想上高中了?你看看你哥,你怎么就不学好呢?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大概所有的老师教训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你要向你哥学习,你去问问你哥打游戏吗?逃课吗?啊?要静下心来,学习就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教学楼外的柳絮纷纷扬扬,贯了满耳的哥。 这事被宋爸知道了,他没有训我,只是零花钱多了一些。你也是个大孩子了,你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那个周末我照例去接宋徽,谁知道他一路沉默,闷着头直往前走。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啊?我追上去,明知故问。 宋志,他抬起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现在离中考还有几个月?你居然还逃课?不知道什么情绪忽然就被点燃了,我一下子就怒了:你管我?我乐意!我别过脸不看他。我是你哥!我不管你谁管你?现在不管你什么时候管你?我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他也生气了。 你不是我哥,我没有哥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可是一肚子的自尊让我再也没法开口挽回些什么。宋徽愣住了,过了几秒沉默地转身离开了。留下我烦躁地在原地直后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站到了网吧门口,想起宋徽的眼神,气鼓鼓地往里走。 再走就没冰淇淋吃了。微哑的少年嗓音在身后响起。猛地转身,宋徽手里举着一只冰淇淋,看样子就快化了。走近了才发现他还在微微喘气,是买了冰淇淋来追我的吗?谢谢哥。我接过冰淇淋,不敢看他,唉,看来哥不如一个冰淇淋,有冰淇淋就是哥了。他故意叹气,不是不是,哪儿能啊!一直都是我哥!永远都是我哥!亲哥! 他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忍俊不禁。 回家后我俩谁都没提这回事,宋爸问我们怎么回来晚了他只说堵车了。我们都心照不宣,他照常准备着高考,我也没有再去过网吧。 大一那年,我谈恋爱了。女朋友是乐队的鼓手,她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很明亮。确定关系那晚我兴高采烈给宋徽打电话:哥,你弟弟我给你找了个很炫酷的弟妹。你什么时候把嫂子带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呗。行,五一我们去杭州玩儿,到时候再安排吧。 眼看五一快来了,我对这个早有耳闻的嫂子好奇的得很。宋徽极少发朋友圈,偶尔发一两条都是跟学校活动有关的。如果不是有一次我打电话过去是女人接的我都不知道他早就谈恋爱了,居然连我这个弟弟都瞒得好好的。 谁知道,他果然给了我一个惊喜。大概是惊多一些,毕竟对面坐着的是他们学校知名女教授。晚上他一一交代了,不是他主动,但是他对不起人家,他得负责。我算是听明白了,我这一根筋的哥哥被人坑了。我说,实在不喜欢就分呗,这又不是古代。但是很显然,我这老实的哥哥不打算理会我,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要尊重女性。 日子就这样不平不淡地过着,我也没有再问他跟那个女人怎么样。直到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爆出某211大学生潜规则女老师,赫然就是宋徽的学校,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击打开的。某女教授声称受到学生胁迫疑似被强奸潜规则我抓起手机一次一次拨给宋徽,无人接听,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我是在酒吧里找到他的,他从来没有喝成这个过。他跟我说,学校取消了他的学位证,可能还会勒令他退学。原来他喝多了不会发酒疯,只是话很多。他絮絮叨叨和我讲了许多,跟我讲他高三那年瘦了多少斤,讲他为了哪个课业彻夜不休,讲他其实偷偷喜欢过她。我把他安置在旅馆里,在他手机里找到那个女人的号码。 你别想威胁我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受害者。你哥哥怎么过他后半生,可是看我怎么说啊。她咬着吸管,一派天真无邪,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要多少钱?我不想跟她耗下去,拖得越久这事会发酵得更大。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出来卖的啊?实话告诉你吧,你哥研究那个课题是我在负责,你让他把名字改成我的,就一切好说了。他还是D大学生,甚至我能让他出国深造,他的机会还很多。想剽窃我哥的智慧结晶?我冷笑一声,没想到这女人能这么无耻,居然还一副施舍者的表情。不,是交易。据我所知,你们家境可不算富裕,这也是你哥,仅存的价值了吧? 我从来不打女人,这一次我打算破例了。巴掌落在她右脸颊上,很快就浮现出了深红的印记。她瞪着我,开始笑,你以为,我是来和你谈判的吗?很快,我就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从小路上走过来三个男人。 我没打过架,被他们制住压在墙壁上。挺护着你哥的?那就好好听话。再醒过来就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没有被绑着,也没什么伤痕。醒了?来,看看我的新成果。一个平板电脑放在我面前,一篇全英文的论文翻到尽头,署名处写着,周雅莉。多听话呀,真是个乖孩子。她笑得很开心。 周雅莉死了,我杀的,我用平板电脑拍了她的头。仓库在市郊,几乎没有人,我还有时间。我回家收拾了东西,拿走了唯一的合照。 听说杀宋徽的是周雅莉老公,我自首后常常想起宋徽,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我害了他? 哥,以前我的世界里没有颜色,我的记忆里没有我爸,没有我妈。是你给了我颜色,你笑着叫小志的时候,我的世界就鲜活起来了,我的眼才看到了人间。 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