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下）

　　漫长而艰辛的等待，终于要到了尽头。读书会举办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嘿，早上好。听见白云主动向我打招呼，我感到十分的意外。然而让我感觉更加惊奇的是她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和身上穿着的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那件连衣裙已经很旧了，衣领部分甚至开始有些泛黄。尽管如此，此时此刻的白云，依然还是显得那样美丽。读书会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准备好了吗？表演的同学，要穿上自己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哦。班主任老师的声音响起，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老师，我我忘了穿准备好的衣服来了。这时，一个细小而犹豫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我只穿了校服来。我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矮矮小小的女生低着头站了起来，她只穿着一套校服。马上就要表演了，你能打电话叫家长把衣服送过来吗？老师皱起了眉头，问道。我的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家里没人。那个同学舔了舔嘴唇，低声回答道。要不，这样吧。沉默了一会儿后，老师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转过头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而老师的目光也恰巧停留在我的方向。我不禁感到心中一紧，迅速挺直了腰杆。过了十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老师根本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身边的白云。白云你把你的衣服换下来给她穿吧，你就不要去表演了。反正你的动作也不是很合拍，你站的那个位置也不是很起眼，可有可无预想中那个可怕的声音终究还是响了起来。我焦急地转过头，望了望身旁的白云。此刻，她脸上那包含着期盼的神情早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失望，心愿落空的失望。好不好？与其说是在征求白云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在命令白云。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这点从老师那不容置疑的神情中我便看了出来。嗯。白云僵硬地点点头。失落、无奈、不甘种种情绪犹如一团乱糟糟的毛线，拧成一团，死死地缠绕在白云的心头。她眨了眨那双黝黑的眼睛，原本富有希望的眼神变得如同被火焚烧过的灰烬一般黯淡。读书会照常举行了，表演也照常开始了。我们班编排的团体舞似乎很受大家的欢迎。步伐整齐，动作灵活，节奏感也很强。只不过，在队伍的最末排，多出来一个空位。就像是那个位置原本的主人一样，它也不曾被人关注过，在乎过。可有可无的它就这样被埋没在同学们舞动着的衣裙后面，无人问津。歌舞表演结束了，我们班拿了团体一等奖。金灿灿的奖项颁发到上台表演的每一位同学手中，却少了白云的份，少了一直为之奋斗的她的份。没有关系的，下次还会有机会，不要介意。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白云的我，支支吾吾了许久，终于憋出了这一句话。然而白云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始终没有回复。她那涣散的目光始终呆滞地盯着舞台上的某个角落那个她曾为之努力过的角落。此刻的她，就像是一艘小船，而我的目光就像是一汪流水。不管我怎么劝阻，怎么安慰，都无法挽留她沉重的脚步。她走了。踏着从舞台上照映下来的聚光灯，牵着礼堂里沸腾着的欢笑声，拨开喧闹的人群，垂着头独自离开。在荣誉与欢呼声中，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显得格外寂寥，格外黯淡。从那以后，白云便再也没有和同学们说过话。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她都总是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偶尔，她也会走到窗台边，遥望着窗外的绿树红花。最近怎么了？无数次这样问她，是因为上一次的表演影响了你吗？其实心里早已经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却依然明知故问。不怪她们，是因为我。是我跳得太差了，没资格上台。每一次面对我的疑问，白云都总是摆弄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向我耸耸肩，随即抬头凝视着天边的浮云。你不也说过吗，以后还有机会的。我没必要为了这个纠结呀。话虽这么说，她那淡然的目光却早已撕破了她的伪装。天，还是一样的蓝；树，还是一样的绿。广阔的天穹映衬着她空洞的眼眸，一股莫名的忧伤像病毒一样沾染了我，沾染了她，沾染了天边的白云。呵，你这贱女人，真不要脸。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的吧！所以啊，你还是早点消失吧，小可怜虫。不要露出那种无辜的表情啦，在这里，就算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理你的。天，渐渐暗沉下来。放学已久，却依然不见白云的身影。放下书包，重新回到校园里，一边叫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寻觅着的我，在路过女厕所时，却忽然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呜呜呜一阵抽泣声从厕所里传来。那声音空洞凄凉，无依无靠，仿佛正面临着自己最害怕的事物一般颤抖着。还敢哭？给我好好打！另一种尖锐刻薄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是在给什么东西下达指令。我一怔，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倾听着厕所里的动静。唔！唔！呜呜那哭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掺杂在其中的，还有一阵打斗的声音。去死！去死！去死吧！一下，又一下。无助的哭喊声、奸笑着的命令声，还有响亮的打斗声拧在一块，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骇人。犹如钢刺一般，一下一下刺痛着我的灵魂。这个声音好像是不安和忧虑，像是潮水一般没过了我的心田，浸入我的五脏六腑，呛得我喘不过气来。下一秒，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危机意识便擅自支配起我的手脚，操控着我僵硬的身躯，冲进了女厕所里。那是作为男生的我，第一次如此大胆如此冲动地闯入女厕所里。虽然从小就一直在幻想女厕所里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进入便看见了最可怕的一幕是白云。准确的说，是气喘吁吁、蜷缩成一团蹲在厕所角落里的白云。她及腰的长发早已被汗水浸湿，粘在脖颈上。她身上那件绣花的白色连衣裙，早已被地上的污水浸湿。一条条猩红色的伤疤爬上了她的四肢。在她右边的脸颊上，还赫然印着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然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些的这些，居然都拜站在白云身旁的那几个看似文弱的女生所赐。此刻的她们，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范。厚厚的课本、长长的皮带，甚至是紧握着的拳头，此刻都成了她们的武器。白云！我推开那几个施暴的女生，一个箭步冲上前，你还好吗？呜呜白云半闭着眼睛，抱着膝盖哆嗦着。她空洞的眼眸中早已没有了焦点。你们几个，到底想怎么样？那一瞬间，我感觉怒气像一团火焰一般，将我脑海中的最后一抹理智燃烧殆尽。没什么，就是想给这家伙一点教训。面对着怒气冲冲的我，她们愣了愣，显得毫不在乎，摆出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傲慢地说道，今天算你幸运，居然被这小子找到了。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吧，无论你在哪里，都给我清清楚楚地记着，你就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咱们走。说罢，她们便扬长而去，飘逸着的裙摆在阳光下照映出一个残忍的身影。白云。我蹲了下来，轻轻搂住白云的肩膀，没事了。不要，不要！像是触了电一般，白云忽然一把推开了我。白云，冷静一点！我站起身来，努力压抑住心中复杂的情绪，一点一点向茫然失措的白云走去。走开！走开！走开啊啊！！仿佛遇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一般，白云忽然捂着头尖叫起来。她胡乱踢蹬着双腿，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往门外跑去。白云！！我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呀啊啊！白云的手臂像一条泥鳅一般，在我的手心里翻腾着，扭动着，最后挣脱出来。她哭嚎着，顺着楼梯冲上了二楼。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却依然晚了一步。平日里最不擅长体育运动的白云，此刻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跑得飞快。白云！白云！一边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焦急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徘徊，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蔓延开来。不不可能的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在我心底萌生，我不禁下意识地走到阳台边，抬头看了看楼顶。没有人。我愣了愣，接着继续挨个搜寻教室。每打开一个教室门前，我都盼望着能够在门后找到白云的影子；然而每次推开门闯入陌生的教室时，失望的落寞感便向我迎面扑来。每一层楼都没有人，每一间教室也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种种迹象都验证了我的猜想，验证了那个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她去那里，想要干什么呢？时间容不得我细细思考。疲惫，早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沿着长长的楼梯道，我一路向上奔跑着，前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流下了多少汗水。终于，目的地出现在我眼前楼顶。白云！白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我迈着步子来到了教学楼的楼顶上。气喘如牛的我，顾不得擦汗，一边高声呐喊着，一边寻找着白云的身影。白，白云？飘扬着的长发，舞动着的裙摆。一个洁白而熟悉的背影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冲刷走了我的疲劳感。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一样，回过神来，我的额头上已粘满了豆大的汗珠。白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天快黑了，还是赶紧回家吧。我说着，步步逼近了站在栅栏边的白云。白云没有理我，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地。白云？你没事吧？我加快脚步向她走去。白云？就在我伸出的右手即将触及她的肩膀时，白云忽然开口说话了。离我远点。然而，却是我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好吗？刚刚的喜悦感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你走开白云挥动着手臂，拍开了我的右手。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白云！血液，犹如出闸的猛虎一般在我的体内乱窜。那一刻，我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白凌，我叫你走开，你听见了吗！？白云回过头，向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我呆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直呼我的全名，只不过，是在这种时候。后退。给我后退白云颤抖着伸出手。她的指尖狠狠地指向了我。你给我后退！白云！事情不妙。我以百米冲刺地速度向她跑去，不料，她却比我抢先一步，翻过了栅栏。往后退，不然我就跳下去。她的眼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白云你冷静一点快回来！明明是夏天，周围的空气却冷得出奇。明明还在流着热汗，我却仍然打起了寒颤。不要管我！白云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此刻的她，就像是矗立在风雨中的恶魔一般，令我望而却步。一颗豆大的雨点挣脱了云的拥抱，以自由落体的姿态砸在我的头顶。我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变得乌云密布。湛蓝的天际褪去美丽的外表，抹上了一层蟹壳青。大雨，倾盆而下。像泼。像倒。我回过神来，直视着眼前的白云。雨水，落在她的衣裙上，盛开出朵朵黯淡的花。白云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家，好吗？见白云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我便试探性地问道。白云没有说话，没有回答我。她那双充斥着绝望的眼眸，始终凝视着暗沉的天空。天上的白云都变成了乌云呢没有人喜欢，也没有人在乎。一边哭着，一边慢慢消失着白云松开紧紧抓着护栏的右手，去接从天上泼洒下来的冰凉的雨水。白云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白云那握着栅栏的左手。窒息的痛苦感侵袭着我的肺腑，像针扎一样疼。那时，我才回过神来，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我，连呼吸都忘记了。我不明白从一开始就不明白我明明只是个到你家去借宿的穷孩子，我明明只是你的同桌，你又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泪水与雨水交融在一起，从白云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摇了摇头，紧皱着的眉头上写满了不解。因为你我迫切地想要回答白云的问题，可还没等我说完，她便松开了紧握着护栏的左手。白云！！我以最快的速度向她冲了过去。近了，近了。我的指尖已经触及她被雨水打湿的发尖。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能拉住她的手，将她从死神的镰刀下拉回来。但，事与愿违。砰！毫无征兆地，我一脚踏进了地上的小水坑中，紧接着重心迅速向前倾斜。我的视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旋转，眼前的景象就像是漩涡一般扭转着，不禁让我感到头晕目眩。难以忍受的痛觉，从我的额头上蔓延开来，刺激着我的泪腺。那时候的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挥舞着双手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接着趴在护栏上，探头往下看去白云，正在往下坠落。她并不像我预想中的那样，胡乱挥舞着手脚，惊恐地叫喊着，想要抓住手边的东西停止坠落。面对着死亡，她只是微微一笑，张开双臂，仿佛想要拥抱住遥不可及的天空。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胡乱飞舞着的雨点，从她的指尖流过。或许过了好几个世纪，或许仅仅只过了几秒。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她的脑袋朝下，栽到了水泥地上。咚！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风的呼啸，传入我的耳中。淅淅沥沥的雨帘，掩盖住了浓烈的血腥味。我愣愣地凝视着楼下的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此刻，她的身躯，就像是番茄一般砸在地上，摔得不成样子。滚热的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裙，如喷泉一般涌出。冰凉的水冷却了她的鲜血，与之交融着，混杂着，最终融合了一个大血潭，好似魔鬼的眼睛，怒视着苍穹。她死了。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本来可以挽救她的性命，可惜，因为愚昧，因为无知，与成功失之交臂。自责、悲伤、愤怒种种复杂的情绪洞穿了我心中的最后一层防线。终于，我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再也无法支撑住越来越绵软无力的身躯。我的膝盖猛地一弯曲，重重地砸在地上。比钻心的疼痛更快到达的，是死的绝望，以及无法忍受的悲伤。白云！白云！！跪在湿黏黏的地上，我捶着胸膛一边抽泣一边呼唤着她的名字。近乎崩溃的意识，将记忆一股脑倾吐而出。开心的、欢快的、悲伤的无数无数回忆的随便拼接在一起，最后化作一个埋藏已久的称呼，一种绝望悲凉的声音，从我的喉头喷涌而出姐姐！！
　　呱呱！呱呱！附近水池里青蛙的叫唤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苦涩的泪水，蒸发在骄阳之下，升上天空，融化在云层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我回过头再看了一眼身旁她的墓碑。那块被岁月冲刷得布满裂痕的石碑上，依然刻着两个模糊的字眼白云。多么好听的名字，在它的背后，却又埋藏着一个多么可笑的故事。上帝对待生命是那样的不恭。一个向来都健康坚强的女孩，却忽然患上了绝症。她的笑容，明明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可爱，命运却硬要让她每天都躲在被窝里，躲在黑暗里，悄悄地哭泣。为了挽回她的生命，父母双亲日日夜夜地奔波，筹钱。当眼泪哭干，当泪水流尽。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昏睡过去的她，终于被抬进了手术室。那是一场历经十八个小时的艰难奋斗，那是一段历经千辛万苦的战争。终于，她战胜了死神，重获新生。然而，当她在病床上渐渐苏醒过来之时，大家才惊愕地发现，和癌细胞一起从她的身体中被剔除出来的，还有她可贵的记忆。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便私下约定好，要让她以另一个普通少女的身份，去重新开始她的一生。哪怕忘记了过去，哪怕找不到未来，也要让她的生命完整地划过一个世纪。但是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再也忍受不了被命运玩弄的她，还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选择放弃与死神的抗争。可笑的是，原本最有希望拯救她的我，在这场与命运的争斗中，却什么也没有做到。
　　知了数过了几个夏天，鸟儿飞去了又回。待何时，天上流浪的白云再归，你是否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