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推拿（毕飞宇《推拿》阅读理解） 盲人群体，一个生活在现实边缘地带的隐秘人群，曾一度是被文学遗忘的群落，甚至是被文学和社会所误解的群落。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首次把笔墨对准这一群体，塑造了一群有高度尊严感的盲人推拿师形象，对他们的成长、生活、工作、情感、心灵世界做了全方位的深度探视。01 推拿，对于大多数盲人来说也许是最适宜的工作，没有视力限制，没有风险和危险，靠技术和劳动挣钱吃饭、生存。 《推拿》同名电影剧照 在毕飞宇的笔下，盲人们自卑、沮丧、敏感、多疑、悲观，但不绝望——或者说他们已经超越了悲观，战胜了绝望，有生活追求、有工作事业、有丰富的情感和美好的梦想。 小说叙事背后，同样也凸现了很多幽暗的人性，展示了这一特殊人群内心深处许多难以言说的疼痛。 在《推拿》里，因为看不见，沙复明纵使拥有非同一般的雄心和能力，也进入不了健全人组成的主流社会。 因为失去了视力，张宗琪的生活似乎永远只有一件事——严防死守，过度的防范剥夺了他的爱。 因为看不见，王大夫把＂对不起父母＂作为自己的原罪，还得忍受＂对不起弟弟＂的伦理煎熬。 因为看不见，小孔的父母一定要她找一个能看得见的男朋友，她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爱上了全盲的王大夫，谎言使她的幸福爱情变得难以坦然地面对一切。 因为看不见，都红即使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她的容貌即使美到极致，但她的自尊心还是一再受到伤害。 因为失去了视力，金嫣终日幻想着用一场漂亮、体面的婚礼，来弥补自己人生的缺憾，而泰来却无法满足她的这一愿望…… 与自身残疾所导致的＂疼痛＂相比，盲人们所遭受的更为尖锐的疼痛，来自于光明世界里的人们，而且是与他们有着亲缘关系的健全人群。 王大夫的弟弟，既嫌哥哥出现在婚礼上给自己丢脸，又把自己闯祸后的难题硬生生地塞给哥哥。 徐泰来的父母觉得两个瞎子结婚不体面，因而不愿给儿子操办婚礼，怕被人笑话；小孔在深圳做推拿时被前台反复欺凌。 对于健全人来说，＂他们永远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 毕飞宇 尽管毕飞宇并没有全力书写健全人和盲人之间的尖锐对立，但是，他们之间所存在的这种＂推拿＂关系，已隐喻了一种异常吊诡的现实逻辑： 他说：＂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络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 这种边缘化的生存地位，以及盲人所处的被＂推拿＂的地位，使得盲人们不仅要忍受自身残疾所引起的各种内心之痛，还要不断地承受健全世界带给他们的各种无法预测的内心疼痛。 但在叙述幽暗的人性所造成的各种伤害之外，《推拿》里也有着精神抚慰的力量。 毕飞宇虽通过＂推拿＂将盲人置于现实生活之中，实质上，他是以盲人们在心灵上的彼此＂推拿＂和抚慰，来传达那些卑微的人群，试图用自身的心灵之光驱走黑暗的强烈意愿。02 在＂沙宗祺盲人推拿中心＂里，有着极为纯洁的爱情。 王大夫通过与小孔的恋情体会到，恋爱无非就是一点——心疼对方，＂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多么地安全，多么地放心，多么地踏实。相依为命了＂。 金嫣辗转千里，以疯狂的方式爱着徐泰来，＂因为恋爱，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谦卑、卑微，多么地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地动人，它令人沉醉，温暖人心＂。 沙复明则＂渴望把都红身上的疼一把拽出来，全部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咬碎了，咽下去＂…… 他们的爱情，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有的艰苦卓绝荡气回肠，有的胆怯卑微小心谨慎，有单相思，有比翼鸟，还有的不懂爱情、听凭父母安排把自己嫁出去! 盲人的爱情，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 除了爱情，我们同样还看到许多温馨的友情。 小孔和金嫣谈起未来的婚姻，虽然有各自的烦恼，但她们在一人一句＂我懂＂后拥抱在一起，把各自的左手搭在对方的后背上，不停地摩挲。 王大夫在沙复明痛苦的时候，总是不时地点拨他，希望他走出情感的泥淖。都红受伤后，向来把钱看得很重的盲人们纷纷慷慨解囊。 张宗琪在关键时刻更是不计前嫌，果断地在沙复明的手术单上签字。 正是在这些情感深处的彼此＂推拿＂，使人们看到，在这个独特的人群里，有着远比健全社会里更为执著的爱、关怀、宽慰和理解，也有着比健全社会更丰富、更温暖的人性之光。03 他们正视残疾，但又惧怕和忌讳健全人把他们当残疾人看待，因为在＂残疾＂与＂残废＂含混的意识中，特别的关注不仅意味着同情和怜悯，也意味着歧视和冷漠。 他们承认残疾，有身体缺陷，但害怕残废，拒绝残废。 他们用艰辛的劳动和强烈的自尊告诉世人，他们残而不废，对社会、对父母、对家人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健全人所能做的，他们也能做，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健全人做得还要优秀！ 沙复明性格外露，处事张扬，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盲人创业者。 为了实现理想，为了尊严地生活，他拼命读书工作，挣钱创业，创办盲人推拿中心，为盲人提供自强自立的舞台。 他追求爱情，追求美，愿意为爱情做一切努力。 无论事业还是爱情，沙复明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愿意为理想牺牲一切，他的意志和精神是可敬的，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积劳成疾，健康受损，最后暴病倒下。 他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盲人理想之歌，尊严之歌，爱情之歌。04 盲人世界也并非阳光灿烂、和谐如歌，他们的心灵世界纯正而非阳光，即使敞亮大度者也难免因乌云遮蔽而存在黑暗的角落。 小说里的＂羊肉事件＂：厨师金大姐看人下菜碟，给盲人碗里盛的羊肉多少不等，亲者多，疏者少，差距很大。 此事被前台的高唯发现并当场揭发，众盲人群情激愤，原本和谐的气氛惨遭破坏。 张宗琪与沙复明原本是要好的朋友，他们患难与共，共同创办和经营盲人推拿中心，现在却发生了深刻的矛盾。 厨师金大姐是张宗琪引荐的，沙复明要辞退她，张宗琪不肯，提出要辞退金大姐也要辞退引发事端的高唯。 高唯因为格外关照都红，沙复明十分感激，也要留她。两个老板僵持了很长时间，最后提出分手，一方退出推拿中心。 作品对盲人的性格心理作了颇有深度的发掘，展示出被平静的生活遮蔽着的矛盾关系和幽暗心理，暴露了发生在盲人身上身上的国民劣根性：盲人与健全人虽有诸多不同，但争权夺利、算计利害同样存在。 但小说对于盲人的批判是有保留的，因为矛盾发生在盲人身上，根源却来自健全人：厨师金大姐心存偏向是矛盾的祸根，高唯蓄意挑起事端是导火索——两个都是健全人。 ＂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盲人自有盲人的一套。他们那一套是独特的，行之有效的。健全人一掺和进来，麻烦了＂。 盲人世界原本是简单纯净的，他们的复杂和麻烦在于健全人的传染和参与！这或许有些偏颇，却也是作品的深刻之处。05 《推拿》最大的魅力，在于人物的经历和故事。 与沙复明的理想主义相比，张宗琪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精于算计，讲究实际和实惠，他没有沙复明大度磊落，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表现出应有的心数。 ＂羊肉事件＂发生后，他战胜了沙复明，保住了个人利益不受损失，自己推荐的人不被辞退，也强化了他在推拿中心的领导地位。 沙复明倒下之后，他更是一个大赢家。但他战胜了别人，获得丰厚的实际利益，却无法战胜自己心目中的＂敌人＂，克服自身性格弱点。 他本来可以拥有爱情，幸福地生活，但他的接吻恐惧症让爱他的人离他而去。他在爱情上是个失败者，在道义上也没有沙复明那般悲剧英雄的光彩。 都红虽不是作品的核心人物，但她纯真善良、冰清玉沽、心高气傲，是一个美丽感人的形象。 她有超人的音乐天赋，也有演出的条件和广阔的演出市场，她完全可以成功地演出，在舞台上光彩照人，在生活中春风得意。 但她不愿意在舞台上表演，不愿意接受鲜花和掌声，因为她知道，在人们的喝彩和赞美中，包含着对于＂盲人＂的同情和怜悯。 这不仅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尊严，而且在她看来，既然得到关爱，就要感恩回报，而她只想走好自己的路，做好自己的事情，不想赊欠任何人的情。 她毅然放弃登台演出，荒弃音乐天赋，选择了她不熟悉、不擅长的推拿。推拿既需要技术也需要体力，她不具备做推拿的条件，但她硬是选择这份工作。 她喜欢推拿中心，大家有相同的命运、共同的障碍和共同的语言，有同样的感受事物、与人交流的方式，她觉得在这里安全与适应，可以摆脱健全人强加给她的种种照顾和不愿承受的关爱。 她用心做事，做得很艰辛，但乐此不疲。她用聪慧的心智和辛勤的劳动维护自尊不受伤害，她活得自尊，坦然，充实。 因为偶然事故，她的大拇指断了，这对她来说，是个残酷的打击。她将无法从事推拿工作，不能靠自己的劳动挣钱生活，也意味着她将由残疾变成残废，可能依靠别人生活。 但她出院之后，谢绝了大家的捐赠，毅然悄然地离开推拿中心。 都红是盲人自尊、自爱、自强的颂歌，是盲人世界的一缕光明! 与其他盲人不同，外来人王大夫性格健全，心胸开阔，没有因残疾而造成的心理障碍。 王大夫是在冷落中大的，父母不因他残疾而特别歧视他，也不特别心疼关爱他。没有关爱就没有束缚，也没有心理包袱，他由着自己的心性自然成长。 盲人推拿学校毕业后，他到深圳打工，与中国盲人推拿事业同步发展。他心智高，身体好，性格深沉，做事有数，正派，坚强，稳健，理性。 在推拿中心，他很好地处理了与师兄弟沙复明的关系，满足了沙复明的虚荣心，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与其他盲人相处也十分友好，赢得了众盲人的敬重。 他是个敢做敢为认真负责的男人。他不愿意参与推拿中心无聊的纠纷，但在某些事件中却起着重要的作用。 他理解都红，对其他盲人的热情捐赠以及由此所造成的伤害非常恼火，显示出超出常人的胸怀和境界。 作品较多地把他放在＂家＂里，在家庭关系的链条上表现他的作为和性格。他孝敬父母，关心弟弟，虽然他对弟弟是那样不满，甚至厌恶，但他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 他以两万块钱的惊人数目祝贺弟弟结婚，是为争一口气，不让别人小看盲人。他拿出全部积蓄帮助弟弟偿还赌账，为的是让父母平静地生活。 他以盲人所能做到的自残的方式解决了弟弟惹下的纠纷，迫使索债人离去，化解了尖锐的矛盾，平息了严峻的事态，维护了家人安宁。哪怕他为此付出了血流满地、伤口缝合一百一十六针的惨重代价。 他把痛苦埋在心底，默默忍受。这些都表现出一个男子汉勇敢坚强的气概! 他作为盲人，为这一弱势群体写下一曲辉煌的尊严战歌。06 ＂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无论时代怎样地变迁，他们的内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许还是亘古不变的。他们必须抱定一个东西，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的、操纵的、决定性的、也许还是无微不至的存在。像亲爱的危险，一不小心你的门牙就撞上它了。关于命，该怎么应对它呢?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就一个字，认＂。 ＂盲人是极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 小说里诸如此类的描写，均深刻地打上了盲人的印记，给我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 《推拿》塑造的有高度尊严感的盲人形象，散发出的璀璨之光，穿透了世界的幽暗。 它的出现，不仅有助于改善人们对社会边缘群体的认识，而且也透露出一些令人振奋的信号： 对于许多作家来说，他们正以对社会和文学的热情，沉潜于生活底层，创作出充溢着人文关怀的文学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