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那时候，我家住的是草屋，泥培的，秃葫芦头，三间。屋间是用房簸隔开的。房簸很好看，是爷爷用我家地里的高粱杆编制的。爷爷干活细发，啥活都有讲究，每棵高粱杆都要经过爷爷的精挑细选，它们亲密地挤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古朴，像画壁。画壁的中间是个门，门帘用的是奶奶织的红底花格布。奶奶手巧，用织剩的线穗子辫成一束束流苏，缝到花格布帘上头，红绿相间，有风吹来，摇摇摆摆，很有家的久远。
　　我说的三间秃葫芦头就是用这画壁隔着的。奶奶爷爷住东间。中间正当门，靠后墙放张五斗橱。听奶奶讲这五斗橱有些年头了，好像奶奶的奶奶的嫁妆，到底是谁的也追究不出来了。爷爷每年用油漆刷一次，枣红色的，说是奶奶喜欢那枣红。五斗橱上方的墙壁上挂着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匾额，穿着灰色中山装的毛主席迎着太阳招手，光芒万丈。匾额左边是毛主席像，那时候村子里家家都有。西间住着父亲，母亲，我。后来弟弟来了，整天整夜地哭。那时候的床很简单，也很窄。有弟弟了，父亲在床头靠西墙给我搭了张圆床子，头靠近窗，窗户是用纸糊的，有风有雨的夜晚，呼呼啦啦地响，吓得我缩进被窝里不敢喘大气，不时还有老鼠吱吱扭扭地从头上爬过。也许父母太累了，干了一天的活，他们的鼾声依然响起，伴着弟弟的哭啼。
　　迷迷糊糊，窗外扑扑楞楞，有只鸡展开翅膀飞到木槿花树的枝头，歌喉嘹亮，咯咯咯，很美妙。太阳出来了，映红了窗子。我向被窝里缩了缩，不想起来。奶奶爷爷起来了，父亲母亲起来了，窗外有他们搬弄铁锨，抓钩，粪头的声响，他们下地忙活去了。
　　母亲没去，有弟弟了。母亲熰起了炊烟。那时的锅很简单，坐在泥培的框子上，用风箱吹火。燃料也是地里的农作物，麦秸，豆秸，玉米秸，高粱秸，还有树枝，树叶，农家人叫这些柴禾。遇到连阴天，柴禾潮湿，不好燃着。厨屋与我的床一墙之隔，不断有烟钻进窗子，烟得我的眼直流泪。母亲也烟得淌泪了。但她还是尽量做得饱实些，她知道奶奶，爷爷，父亲干活出力。那年月，再怎么花样，也是红芋糊，红芋饼，玉米馍，就着酱豆，萝卜咸菜。平常人家的平常饭，吃饱为好。
　　要数最好吃的就是花老虎了。花老虎是用麦面与玉米面掺花做成的。做花老虎母亲最拿手，一层白，一层黄，均匀有致，父亲不就菜能吃半馍筐子。吃撑了的父亲欢快起来，趴着当马，让我骑。这个时候我也是最快乐的。母亲总会用多余的麦面头，给我捏成一朵花，一只鸟或是一条鱼，白白的，喧腾腾。我捧着他们爱不释手，尽口水淌着。那年月白面馍多稀罕啊。这样的日子很少，这样的日子要等一个人来，我的二叔，在城里上学的二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上学有啥好，反正二叔一回来，我家就充满了喜庆，充满了荣光。奶奶爷爷宁愿耽误一天的农活，围着二叔转。每次二叔回来都很短暂，上午回来，下午就要走了。每次走，母亲都用布袋子给他装一下子花老虎。
　　渐渐地，我有了思想，会疑问了。掰着剥豆粒的奶奶的手，奶奶，奶奶，我有二叔，咋没大叔？奶奶的手颤了一下，停下来，抹了抹眼角，我造孽啊，咋就想着多干那把活，活活的一个孩子啊。奶奶抬了抬头。眼看要下雨了，想帮着你爷爷快点把麦子收完。走时，你大叔睡得香香的。回到家来，咋就滚到床底下，等我找着他，就没了气息，耳朵被老鼠咬掉一大块，唉，造孽啊。奶奶哭了，哭了阵，抽了棵豆栝子，又放下。老天有眼啊，还我一个孩子。你二叔出生那天，我家屋顶上架了一道彩虹，有道人大喊，恭喜啊，你家要出秀才啦！真的，你二叔很开窍，这书里的东西一看就通。云儿，咱家要出官人了，奶奶也算熬出头了。我那时候五岁，也快该上学了。孩子的心总是容易快乐的。有二叔这份荣耀，在村子里的大人孩子面前，我的心高高在上，莫名地骄傲着。奶奶，爷爷，父亲母亲也是，他们的骄傲藏在笑靥里。
　　我上学了，挎着奶奶织的花格布缝制的书包，和村子里的孩子们，快乐地读书写字，快乐地踢毽子，快乐地扔沙包。弟弟也满地跑了。可有一天，隐约感到奶奶，爷爷，父亲母亲藏藏掖掖的，他们笑靥里藏着的东西好像没有了。那天的鸡还没叫，我听到爷爷催着父亲快点起，奶奶叨唠着快点盖起来，母亲塞给父亲一布兜子花老虎。两天两夜没见着爷爷和父亲，他们去了南山。说是要给二叔盖屋，去南山拉石头去了。南山离我们村八十多里地。爷爷和父亲拉着地板车，累了就睡在车旁，饿了就啃花老虎。二叔的屋盖在奶奶爷爷的东间前面，两间东屋。爷爷干活细发，用线拉好尺寸，石头地肩摆得工工整整。我和弟弟爬在上面玩，爷爷就吼。父亲听着爷爷的指挥，用铁锨，抓钩子活泥，和着麦秸，连天加夜地，两间屋子很快起来了，真像燕子衔的泥。房梁是刨的我家屋后的梧桐树，房顶就是麦秸秆，高粱秆了。农家人的庄稼浑身是宝。粮食能填饱肚子，杆子能盖房，能烧火，根能沤粪壮地。春夏秋冬，反反复复，一代一代。
　　二叔回来了，带了几捆子书。没有了原来的光芒万丈。他不说话，给谁都不说。我和弟弟向他屋子里伸伸头，他不理。和尚念经似的端坐着，腿上放着一本书。那时我还不认识那书的名字。屋子很潮湿，没有灯，也昏暗。母亲不断地叫我给二叔送吃的。有红芋糊，面条，烙馍，还有花老虎。好像我家的麦子面一年比一年多些，花老虎常常能吃到了。我每次去，二叔不说话，只是轻轻拍拍我的头。二叔的事我是模糊的，照常快乐的上学去，快乐的踢毽子，快乐的扔沙包。偶尔听到父亲母亲的话也不向心里记。什么运动啊，什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张铁生交白卷上大学啦，不懂，也记不住。
　　很快的，我要上二年级了。爷爷又编起了房簸，装在二叔的屋子里。门帘还是奶奶织的红底花格布，还有那线头辫的穗子，飘飘荡荡。当门挂起了匾额，毛主席笑容可掬地站在麦浪里，金光灿烂。下面一行字是：幸福不忘毛主席，红艳艳。二叔的屋子喜气洋洋，二叔还是不说话。奶奶的拐杖啪啪地敲着地。这二十大多的人啦，不娶个媳妇咋过日子？二叔从书里抬起头来，心里空空，拧巴不出个理来。这是咋啦，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行着，偏偏遇到一股恶旋风？他暗自觉得自己好笑，除了抱着书，又能怎样？
　　好像二叔跟奶奶大吵了一场，奶奶宁死都要给他定下一门亲事。这天的太阳很好，木槿花开得正旺盛。奶奶叫来邻居家的二大爷和二大娘。二大爷牵了头毛驴，套上了车子。红缨穗挂在毛驴的两耳朵上。红布条捆了大红公鸡的脚，红纸剪的囍字套住它的脖子。弟弟由二大爷家的哥哥领着，抱着红公鸡坐上了毛驴车。鞭炮一响，毛驴甩了甩头，红缨穗在空中舞着，很喜气。
　　二婶子是邻村的，没爹娘。奶奶打听清楚的，人高马大，能干活，人是憨实些。奶奶现在觉得二叔百无一用，就得找个能干活的。奶奶表达了她的观点：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何况人家姑娘能干活？识字不识字有啥？二叔听着奶奶的话，笑不出来。我也迷迷糊糊，奶奶不是盼着我家出秀才吗？怎又百无一用是书生了呢？
　　二婶子接来了，坐在毛驴车上。太阳红的大襟夹袄，红筒裤，绣花鞋。鞋头上有两只鸳鸯在戏水。弟弟和二大爷家的哥哥下了车子跑去玩了，我盯着那两只鸳鸯出了神。那边有人喊二叔。二叔不肯出屋。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新郎必须到车头把新娘抱下车。二叔不出屋，二婶子不能下车，拘拘束束地坐着，憨憨实实的，嘴里也不知嘟噜些啥。我跑去喊二叔，二叔依然坐在床上，盘着腿，上面放本书。我咽回去喊声，顺着二叔的眼神，窗帘上的大红囍字圆圆的，细碎碎的，好热闹。上方的红纸黑字：百年好合，被风吹着，一点一点地向下落。也许面糊不粘了，只有一头在挣扎，迎着风，呼啦啦，呼啦啦。
　　母亲把二婶子领下车来，送到二叔的屋里，把我们小孩子赶出来，关了门。
　　眼看就要秋收了。菊花，灯笼花开着，谢着，谢着，开着，蒲公英也满地飞了。庄稼都要收了。红芋，豆子，棉花，玉米，高粱。奶奶眼光真好，二婶子被她看准了，干起活来，如头牛，一个人顶几个。奶奶不要再下地了，她也该享点福了。出力的活也不让爷爷干了，有二婶子，锄粪，拉车样样行。二婶子干活震天响，吃饭也是，呼噜噜几碗面条。粗喉咙大嗓，说话不会拐弯。
　　日子就是日子。农家人的日子就是吃饭，干活，干活，吃饭。二婶子来我家好多日子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弟弟，还有二婶子，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二叔从不围桌子。以前我给他送饭，有时母亲也去。二婶子来了，奶奶只叫二婶子去送。回到饭桌上，二婶子端起碗就扒面条，呼噜噜，很香。奶奶试着问一问二婶子房内的事，二婶子放下碗筷，撅起了嘴。奶奶心里明白，是冰也要暖化它。二婶子眼瞪得牛眼似的，你让我干活我不怕，让我暖冰，那多凉，我怕。爷爷用眼剜了下奶奶，起身走了，父亲也站起来走了。母亲放开怀里的弟弟，扯了扯二婶子的衣角，不是让你暖冰，暖暖二弟，多给他靠近点。二婶子的脸红了下，嘟嘟囔囔听不清说的啥，扛起抓钩子干活去了。
　　这天的天没晃晴，一会儿又飘起了牛毛雨。二叔的屋子里传来了二婶子的大嗓门，是石头吗，是石头也能放个屁！接着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星期天，我没上学去。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母亲给奶奶小声说着话。我跑过去，二叔正被二婶子抓住两胳膊，腿上的书躺在墙角里。二叔甩着胳膊，摇着头，笑的好苦。看到我，二婶子松开了手，好像抹着泪，坐到床那头一直没扭脸。
　　花该开的时候开了，该落的时候落了，雁去雁来。农家人的炊烟升腾着，世间很美好。
　　农闲下来了。奶奶，母亲，二婶子围着鞋筐子。她们要准备家里大人孩子一年穿的鞋子了。母亲把糊好的锅被取下来，用二叔的旧书剪着鞋样。二婶子站一边干搓手，出力的活干起来爽快，这细发活显得笨手笨脚。奶奶笑着，把填好的鞋底递给她，你坐一边拉鞋底吧。二婶子接鞋底的手停了停，缩了回去，捂住胸口直泛吐。奶奶和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愣了下神。奶奶对着母亲笑了，好了，好了，这冰还是化了。母亲起身扶住二婶子，她二婶子，别干了，歇会吧，你这是有喜啦。二婶子的眼瞪得牛眼似的，啊喁了两声，羞红了脸。
　　后来二婶子给我生了妹妹，下雪的日子，又生了个妹妹，又一年过年生个小弟弟。院子里热闹起来。弟弟成小大人了，常常喊着，打开场子离开缝，别叫马蜂蜇着腚。嘭，拉拉牛碰到墙根的石头上，碎了。弟弟哭着闹着让妹妹赔。二叔笑哈哈着走出来，用墨水瓶重新装一个，孩子们又笑着玩了。
　　我的小学懵懵懂懂地飞走了。我也要像二叔那样背着馍兜住校了。母亲给我做的不再是花老虎，雪白的麦面馍，喧腾腾的。日子好像殷实了，吃花老虎不再是奢望的事了。二叔也不躲在屋里了，他去乡村小学做了民办教师。孩子多起来，屋子也显得挤吧。爷爷和父亲又靠西边盖起了屋子，这时的屋子不再是麦秸盖顶，而是红瓦的了。我住校了，一个月回家一次，也是匆匆地又返回了学校，家里的事渐渐地不在意了。
　　后来好像又来了新政策，二叔重又考上了大学，淮北煤师院。那时的我也隐隐约约懂得上大学是件很神圣的事，我们全家在村子里又荣光起来。奶奶的梨木拐棍敲打得欢快。我也莫名地有份优越感，在老师和同学心里崇着。
　　二叔不在家，几个孩子不管不顾地嬉闹着。一会儿他哭了，一会儿她又去告状，谁又抢了谁的玩物。奶奶笑哈哈地看着，那份生活的满足，饴儿弄孙，儿孙满堂，还有啥有这样的欢腾？
　　二婶子只顾捶打着衣服，该洗的都洗了，院前挂了满满一条绳。那时候家里打了压井，洗衣不要再去村头的河里了。二婶子洗着洗着就没了魂，木槌砸了手都没觉着。二大娘爱给她开玩笑，他二婶子又想男人了？二婶子手里的木追摔的更欢，嘟嘟噜噜，才不想他呢，石头人。二大娘哈哈哈笑弯了腰，你说我二弟是石头人，鬼才信呢，石头人咋给你弄出三个娃子来？二婶子觉出了二大娘在玩笑她，撅撅嘴，端起衣服晒去了。
　　二叔毕业后，去了县城一中。我也考进这所学校上了高中。村子离县城远，五十多里。二叔也要住进学校。星期天，我要回家背馍。二叔很难回家，学校常常开会学习什么的。我每次回去，二婶子总远远地站着迎，问的最多的就是二叔胖啦瘦啦。每次走还会带些干净的衣服给二叔。难得回家一次，二叔看着二婶子干活，拉架子想帮一把，二婶子夺过来，挡着不让动，锄粪，拉车的，太脏，太累，坐会吧，看着孩子。二叔笑笑，和孩子们嬉闹一阵子，很快又要回学校了。
　　二叔教中文，特别是他的古典文学，讲得特棒，绘形绘声。好多学生宁愿旷课，偷偷躲到窗外偷听他讲古文。他讲《赤壁怀古》，挥着一把羽扇，声情并茂，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雄姿英发的二叔真的是瑜郎了。惹得有些女学生哭了。
　　后来有个消息进到我的耳朵，好像二叔跟教我语文的李娜老师好上了。我的心扑嗒扑嗒蹦了两下，担心？骄傲？我说不清。李娜老师与我二叔一个办公室，都是语文教研组的。李娜老师是我的偶像，剪发头，喜欢围着一条白围巾，好似《红梅赞》里的江姐，美丽，睿智。
　　那时候我十六岁，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是理想主义，暗暗觉得二叔和李娜老师真是天生的一对，二叔怎就娶了二婶子呢，二叔满腹经纶，二婶子一个字不识？
　　也许事情真如人们所猜。二叔回家跟二婶子大吵了起来，二叔还动了手脚。二婶子亮着大嗓门，任刀任刮随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从那次，二叔不再回家，孩子也不看。奶奶看着二婶子，觉得可怜，到学校骂了他一次。
　　那时候的二叔陷进了爱情深处。他盯着李娜老师美丽的大眼睛，你的眼睛好忧伤。你也是，那是爱情。咖啡厅里，幽暗的灯光弥漫着神秘的浪漫。二叔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喝下去。李娜老师也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喝下去。街上霓虹闪烁。二叔把李娜老师揽进怀里，用唇点了一下她的唇：谢谢你让我活过来。又轻轻吻了吻：你是我的妃，我的茱丽叶。美人儿，你是我命里的古典文学，你还是我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李娜老师幸福地笑了。两张唇紧紧地咬在一起。
　　是火山，终要爆发的。二叔和李娜老师从学校里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俩的行踪。学校里，村子里很是闹腾了一阵子，奶奶的拐棍敲成了两截。这样的闹腾只是心里上的，或者嘴上的，与事无济，终归是不了了之，渐渐平静下来。二大娘说二婶子憨实诚，这男人都没啦，还干个啥劲？二婶子不理，不吭不喘地干她的活。
　　年要来啦，村子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二大娘喊着二婶子，搬着板凳去了。戏唱的是《包公铡美》。听戏的人都想到了二婶子。二婶子瞪着牛眼，铡放好了，陈世美的头放到了铡刀下，只等着包公的醒木一拍，锣鼓喧天。二婶子亮起了大嗓门：铡不得，铡不得，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二大娘回头看时，二婶子已哭成了泪人儿。
　　日子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奶奶含着笑走了，相继着爷爷也跟了去，母亲脑溢血突发随着去了奶奶那里。我嫁到很远的地方。弟弟也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结了婚，生了子。二叔没了踪影。不放心父亲，我把他接到我的身边。那几间秃葫芦头交给了二婶子，她带着三个孩子过着日子，锄粪，拉车，耕地。简单，无欲。因为要工作，有孩子，还有老父亲，我很少回家了。逢年，过节，写封信或打个电话问候问候二婶子，说些不管用的安慰话。怕她难过，不敢提二叔，也许他的孩子们都把他忘了。
　　日子如梭，光阴似箭吧。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父亲说，今年的中秋要回家了，你二婶子捎信来说你二叔回来了。我的心里一颤，二叔咋回来了？父亲用眼剜我，你二叔咋不能回来，你还想他在外逃一辈子吗？不是吗，老爹，二叔一肚子学问，二婶子一个字不识，哪有爱情可言？这样的婚姻对二叔太痛苦。父亲有他的理，那有啥痛苦？那个年代的人不都是那样过的，就你们读书人事多。我摇着头，带着儿子跟父亲回了家。
　　转眼近二十年了，家里的秃葫芦头不见了，全都盖上了新楼房。二叔的三个孩子都成家了，一家一个孩子，放到二婶子这里，他们都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去了。院子里的孩子嬉戏成团。他们不认识我，父亲问他们的爷爷奶奶呢，他们也不理，又跑去玩了。
　　一会儿，二叔二婶子回来了。他们都老了。二婶子躬了腰。她蹬着三轮车，二叔坐在车箱里，旁边放着一捆青豆稞子。看到我和父亲，还有我儿子，二婶子好远就喊，二婶子的大嗓门还是那样亮。进得家门，二叔挪下来，拍拍手上的泥，想去抱下豆捆子，二婶子拦过来，放下，放下，笨手笨脚的，扎着了手。二叔指了指豆稞，你二婶子说了，云儿和孩子要回来，给她煮点爱吃的青豆粒。我心里好暖，泪在眼里打转，奶奶，爷爷，母亲都在多好啊！
　　二叔比以前话多了，他用手指敲了敲二婶子躬起的腰，快去，快去，快去烧饭。二婶子嘟着嘴，用眼剜他，他嘿嘿地笑，他笑时眼睛向着地面，我觉不出那是好笑，还是坏笑，毕竟近二十年了，一切都变了。看着生了白发的二叔，我的心疼了下。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眼前又浮现出那些秃葫芦头，那纸糊的窗子上，飘飘摇摇的红纸黑字：百年好合，在风里挣扎着，呼啦啦，呼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