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寓言二

　　路上，只走了一小会，就忍不住把枪再摸出来，像骨灰盒一样捧在手里。当然，亲者的遗骸只能让人缅怀，而手枪却可以帮人复仇。只不过遗憾的是，我还不晓得自己的猎物究竟在哪。
　　枪膛里只有六发子弹，没有备用弹夹，我必须精打细算。在我无法保证我的敌人少于或等于六个的情况下，我不能轻易出手。这是我仅有的道具仅有的，你明白么？没有别的补充了，没有别的补充了，而如果有，那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凌晨的凉风使人清新，也会淡化所有情绪也许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不过，不要紧的，至少在眼下，它尚且有助于唤醒必需的记忆。于是，我开始从我们两人的交叉点上寻找蛛丝马迹。当然，这里首先必须承认，哥哥和我，实际上不是同样的人。当我用自己认定的方式从山脚往山顶爬的时候，他在背后，为我打消了恐高症的顾虑；可哥哥本人却并不在攀援的队伍之内。他只是用自己在工地城市码头不顾死活的打拼，换来了我今天的恃才傲物。毫无疑问，环境决定我没有任何天生的资本；但哥哥仍以他惊人的毅力与能量，把我送进了灌木林那是本地口碑最好的学府之一。尽管在那里我过得并不舒心，可至少在局外人眼里，我绝对是中了头彩的天选之子。现在步出学园的我回过头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将是我无可替代的至亲挚爱；然而在某些情形下，我的心里却总会代之以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哥哥他不过是一头勤勤恳恳代行奶妈职责的乌鸦；而我，却是一只落错了巢的雏鹰。至少在几个钟头前我还相当肯定，自己正走的路才是永远的通途；而哥哥他已经做的与将要做但还来不及完成的一切，都将是我毕生的财富可那决不会和我所向往的终点发生任何联系。
　　唉，现在忆起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永诀冲垮了一切标榜，我开始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朦胧的憎恶。回想起方才面对镜子的最后一景，现在它又被添加了某种重生的意味。我不再是我，那我又是谁呢？当然，不管答案究竟怎样，我想我都会勇于接受的。
　　但，复仇毕竟不是幻影，它是我的现在进行时。那么，就暂且停下这些个无聊的问答，掏出那张纸条，用另一只手精细地模仿上面的笔迹。碎片在脑际连续地翻转，终于，一块相对完整的玻璃，把一个奇怪晦暗的场所反射到前台。我认出了它，不禁喜上眉梢。嗯，现在的我不再是一只堵住耳朵的蝙蝠了。
　　路旁清冷的街灯还在固执地守夜，但不会有人搅扰它的肃静。而且倘若就事论事，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沉睡的街区，被遗忘的角落，弄堂尽头，旧得发糙的铁门。很快，伴着里面一句尖厉的回音，铁门勉强挪开了一条缝。
　　你好，老金。
　　我知道现在不是登门拜访的时辰；但我也相信这声恰当的问候可以消弭一切敌意。
　　然后门缝便完全敞开了。老金的身形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也把我吓得不轻。眼前这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已经枯瘦得只剩一具骷髅，只是外面还涂着一层稀薄的肉色颜料。他看见我，暴突的眼珠越发向外，几乎马上就要滚出来。他迟疑了一会，可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晃了晃脑袋，示意我赶快进屋里来。
　　是的，一点没错，就是这个地方，一个弥漫着机油味的家庭作坊，地上散乱着图纸、木料、金属零件，虚弱的光线从天窗泻下，只能加剧里面的灰暗沉闷。老金，不高的个头，孑然一身，他应该是哥哥的挚友，但我跟他不是很熟。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几年前的那天我跟着哥哥，哥哥一言不发，脸孔阴沉得仿佛注进了水银。那么老金呢，那时候的老金怎样？尽管，算不上红光满面，但皮肉绝对要比现在丰实的多；头发也浓密，两颗眼球埋在肥厚的眼皮底下。寒暄过后，哥哥要我在外屋等着，自己到里间跟老金商量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但门一直没有掩上，于是我就窥见老金鸡啄米似地点头，还时不时伸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像要把我好好称称斤两。过了个把小时，谈话结束，我们像来时那般沉重地离开；而从始至终，我都不敢正眼问哥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也就这样永远错过了机会。
　　现在我约略有些明白了：无怪乎哥哥在纸上只留下这么一行字，他早就预见到了什么，所以要把某些重要的人和事尽快托给最可信赖的人。想到这，我忐忑地坐下了，接着就听到老金出人意料地先开了口。
　　这样看来，你哥他真的
　　是的。
　　碰上这样劈头盖脸的问题，我本能地作了回应；不过单就结果而言，到底还是慢了半拍。老金已经弓下腰，捂住了头，这个以往平常的姿势现在看去，却好像两只钢爪把一个秃脑壳死死箍住。然后我听到了尖细刺耳的啜泣声，这声音仿佛并非来自人间。它让我彻底打消了与他一同悲伤的冲动，只剩下避无可避的不寒而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找错了地方，认错了人。然而，对于老金的怀疑，显然也就等于对自己哥哥的怀疑。也许这个人和兄长的确有不一般的交情，只不过这种不凡我还没有真正领教而已。这样想想，负担就暂时减轻了一些；现在我必须做点什么，以让他回复起码的清醒。琢磨了一会，我试着拍拍老金的后心，然后把那包遗物从怀里亮出来。终于，这个独自悲凄的可怜虫渐渐收住了情绪，涨红着脸，摸着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盯着我看。我低下头，向他示意手里的东西。
　　那，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喏。
　　他总算缓过来了，明白了我的意图。他狭窄的额头掠过一丝无法克制的狂喜。他探出手来，一把抓过，扒开裹着的毛巾，然后他的眼珠就像灯泡一样亮起来了；他的爪子紧紧夹住手枪的握柄，虎口直绷得发红透紫。
　　他已经哆嗦得口齿不清了。心血之作？友谊之见证？当然，它从来都是作为收藏品存在的；不过，既然传到了你手里，它的实用价值就将获得珍视，前所未有的珍视。这是复仇的代价，嗯，自不待言。
　　我仰起头，直视这张亢奋得快要扭曲的脸。我很快从中看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焦躁、渴望、恭顺这些诡异的词盘踞在我周身，没有统一的逻辑，只有一阵阵漫无边际的阴冷与空虚。也许这种感觉实际上一直潜伏在我心底，而只有真正深入到这片鬼蜮世界，才能让它曝光得这样剧烈与清晰。
　　可我不能逃避。尽管我的思维已经多少陷于紊乱，但老金用他坚定如铁的凌厉把一切重新纳入正轨。于是我伸出胳膊，帮他直起身；而老金也蓦地按住肩上的手来回摩挲，难以名状的感激在眼眶里来回滚动。看来我没有弄错，因为我的使命，因为他的职责，我从哥哥那里继承了一个忠实伙伴。这是一个值得我们铭记的时刻。而这一下，似乎也让老金获得了真正的释放，他干瘪的嘴唇向两边生硬拉扯，终于变出一副仿佛相当愉快的神色，然后用近乎宣誓的口吻向我表态：那么，我这就去做准备。
　　去吧。我从容地向前摇一摇手。
　　就这样，这个人，还有这把枪，我已经紧紧攥在手里，直到自己如愿以偿的那一天。也许这是一份预期之外的收获，但它首先是我哥计划之内的恩赐。透过锈蚀的天窗，我好像看见另外一个世界探视的眼睛，我乐意相信，我会离它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