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伍秋月》原文 秦邮王鼎〔1〕,字仙湖。为人慷慨有力,广交游。年十八,未娶,妻殒。每远游,恒经岁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于甚笃〔2〕。劝弟勿游,将为择偶。生不听,命舟抵镇江访友。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3〕,心甚快之。次日,友人来,请生移居,辞不去。 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颇怪之,亦以为偶。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见生醒,颇自愧怯。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无暇问讯,直与驰骤〔4〕。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诘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于易数〔5〕。常珍爱妾,但言不永寿,故不许字人。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6〕,令与地平,亦无冢志〔7〕,惟立片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适至。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王亦喜,复求讫事。曰:妾少须阳气,欲求复生,实不禁此风雨。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夕,复至,坐对笑谑,欢若生平。灭烛登床,无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离,沾染茵褥。 一夕,月明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为昼。问:生人能见之否?答云:亦可。生请往观,女诺之。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歘至一处,女言:不远矣。生瞻望殊罔所见。女以唾涂其两眥,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顿见雉堞在杳霭中〔8〕,路上行人如趋墟市〔9〕。俄,二皂絷三四人过〔10〕,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视之,果兄。骇问: 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11〕,何至缧绁如此〔12〕!便请二皂,幸且宽释。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弟归,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声。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旛〔13〕,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北渡。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死。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已渺;入室,则亡者已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七日,启关,去丧旛,人始知其复苏。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蒙眬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王悲愤,便从妇去。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坐榻上,掩袖呜泣。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女啼益急。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无觉者。裁至旅舍,蓦然即醒。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14〕。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女曰:真也,非梦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女叹曰: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满时日,骨耎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15〕。言已,草草欲出〔16〕。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送之出,志其没处〔17〕,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侧有小碑,果如女言。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抱人房中,衣裳随风尽化。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幸南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18〕。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19〕。不然,寿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20〕,至此皈依甚虔〔21〕。后亦无恙。 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者〔22〕,即为循良〔23〕。即稍苛之,不可谓虐。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岂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 聊斋志异《伍秋月》翻译 高邮人王鼎,字仙湖,为人慷慨,勇猛有力,交游很广。年十八岁,还没成亲,未婚妻就死了。他每次出去游历,常常是一年多不回来。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对弟弟很友爱,劝弟弟不要再外出,要为他选个媳妇。王鼎不听,乘船到镇江拜访朋友。正巧朋友外出,王鼎便租了一家旅店的阁楼住下。楼外江水如练,碧波荡漾,金山尽收眼底,令王鼎心矿神怡。第二天,朋友来请他搬到家里去庄,王鼎推辞不去。 在楼上住了半月多。一夜,王鼎梦见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秀丽端庄,上床跟他交合,醒后已经梦遗了。王鼎感到很奇怪,还以为是偶然的。到了夜晚,又做了个同样的梦。这样过了三四夜,王鼎非常惊异,睡觉时不敢熄灯,身子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很警惕。刚闭上眼睛,梦见女郎又来了。正在亲热,王鼎猛然惊醒,急忙睁眼一看,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还在自己的怀抱中。少女见王鼎醒了,露出羞愧怯弱的样子。王鼎知道她不是人类,但很爱怜,来不及询问,又和她亲热起来。女子像是受不了,说:如此狂暴,难怪人家不敢告诉你!王鼎才开始询问她。女子说:我姓伍,名叫秋月。先父是名儒,精通易理,对我很爱怜。但说我不长寿,所以不令我嫁人。我到了十五岁时果然死了,父亲便把我埋在阁东,坟墓和地一样平,坟上也没标志;只在棺材一边立了片石块,写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现在已过了三十年,正好你来了,我很高兴,急着想主动见你,心里害羞,所以借做梦和你相会。王鼎也很高兴,又要求接着亲热。女子说:我现在只有一点点阳气,要想复生,实在禁不起这番风雨。以后合好的日子还很长,何必非今晚不可?于是起身走了。第二天,秋月又来了,跟王鼎对坐着,谈笑风生,欢乐得像旧相识。灭烛上床,就跟活人一样。只是她一起身,王鼎就遗泄淋漓,沾染床褥。 一晚,明月皎洁,王鼎和秋月在院子里散步,问她道:阴间里也有城市吗?秋月回答说:和人世一样。阴间的城府不在这里,距这里有三四里路,但那里以夜间为白天。王鼎问:活人能看见吗?回答说:也可以。王鼎请求去看看,秋月答应了。二人乘着月光走去,秋月飘飘忽忽地走着,像风一样快。王鼎极力追赶,片刻便来到一个地方。秋月说:不远了。王鼎四处眺望,什么也看不见。秋月便用唾沫涂在他的两眼上,王鼎睁开眼,觉得目力倍增,看夜间不亚于白天。立时便见一座城池矗立在烟雾迷茫之中。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像赶集一样。一会儿,见两个皂隶捆着三四个人经过,最后一人非常像王鼎的哥哥。玉鼎走近一看,果然是哥哥王鼐。惊骇地问:哥哥怎么来了?哥哥看见他,眼泪流了下来,说: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事,被强行拘拿了来。王鼎愤怒说:我哥哥是知礼君子,怎么像犯人一样捆着他?请求两个皂隶释放了哥哥。皂隶不肯,傲慢地爱答不理。王鼎忿怒地要和他们争执,哥哥劝阻他说:这是官命,应当守法。只是我缺少钱用,他们苦苦索贿,你回去后,要给我筹办些钱来。王鼎拉着哥哥的胳膊,失声痛哭。皂隶大怒,猛地一拽王鼐脖子上的绳索,王鼐顿时被摔倒在地。王鼎见此情景,怒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住,抽出佩刀,一刀把那皂隶的脑袋砍了下来;另一个刚要喊叫,王鼎又一刀杀了他。秋月大惊说:杀了官使,罪不可赦!迟了就大祸临头了!请你们赶快找船北去,回家后不要摘丧幡,关门杜绝出入,七天后可保无事。王鼎便搀着哥哥,连夜租船,火速北渡。回家后,见有很多吊唁的客人,才知道哥哥果然死了。关上门,下好锁,才进家,再看看哥哥,已经不见了。走进屋子,死去的哥哥已经苏醒过来,正喊:饿死我了,快点备汤饼!当时王鼐已死了两天了,一家人都非常惊骇,王鼎便讲了缘故。七天后打开门,去掉丧幡,人们才知道王鼐又复活了。亲戚朋友都来询问,王鼎就托词回答。 王鼎想念秋月,心烦意乱,便又南下,来到原来的那间阁楼上,点上蜡烛等了很久,秋月也没来。朦朦胧胧地正要睡觉,见一个妇人走进来。说:秋月小娘子托我转告您:上次杀了公差后,因凶犯逃脱,把小娘子捉了去,现押在狱中,受狱卒虐待。小娘子天天盼着您,请您想个办法。王鼎悲愤不已,跟着妇人去了。到一个城市,进了西关,妇人指着一个大门说:小娘子暂押在这里。王鼎进去,见房屋杂乱,囚禁着很多犯人,里面并没有秋月。又进了一个小门,见一间小屋子里有灯光。王鼎走近窗户往里一看,秋月正坐在床上,用袖子掩着脸哭泣。两个狱卒在一边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小脚,嬉笑着调戏她。秋月哭得更急。一个狱卒搂着她的脖子说:已经成了犯人,还要守贞洁吗?王鼎大怒,顾不得说话,持刀冲进去,一人一刀,如斩乱麻,立时将两个狱卒杀了,将秋月救了出来,幸亏没人发觉。才回到旅舍,王鼎蓦然醒了过来。正在奇怪刚才做的梦太凶,忽见秋月含着泪站在一边。王鼎惊讶地起来拉她坐下,告诉她刚才的梦。秋月说:是真的,不是梦!王鼎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秋月叹息说:这也是定数,我本来要等到月底,才能复生。现在已经如此紧急,怎能再等?你赶快挖开坟墓,载着我一同回家,每天连声呼唤我的名字,三天后我就可以活过来。只是时日不满,我会骨软脚弱,不能为您操劳家务罢了。说完,急匆匆地要走,又返说:我几乎忘了,阴间里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呢!我活着时,父亲传我两道符,说三十年后,夫妇两人可以佩带上。于是要来笔,飞快地写了两道符,说:一道你自己佩,另一道贴在我的背上。王鼎送她出去,记住她消失的地方,往地下挖了一尺多,便看见了棺材,已经朽烂了。一边有块小石碑,碑文果然和秋月说的一样。打开棺材一看,秋月面色如生。王鼎把她抱进屋中,衣裳随风化成了灰烟。贴好符,又用被褥紧紧地包起她来,背到江边,叫过一只船,假说是妹妹得了急病,要送回婆家。正巧刮起南风,天刚明,已到了家门。 王鼎把秋月抱进屋安置好,才告诉兄嫂。一家人都吃惊地来看,也不敢当面说王鼎中了邪。王鼎打开被子,长声呼叫秋月,夜里就拥抱着尸体睡觉。尸体渐渐温暖起来,三天后竟苏醒过来;七天后能走路,换了衣服拜见见嫂,轻盈盈的样子,不亚于神仙。只是十步之外,就要人扶着才能走,不然就随风摇曳,像要倾倒。看见的人以为她身体有这种病,反倒更添几分娇媚。秋月常劝王鼎说:你罪孽太深,应该积德念经来忏悔。否财,恐怕寿命不长。王鼎本不信佛,从此虔诚地拜在佛门,后来也没什么事。 异史氏说:我想上书朝廷定下一条法律:‘凡是杀死官家差役的,判罪与杀死平民的相比要降低三等。’这是由于这些人没有不可杀的。所以能铲除害人差役的,就是奉公守法的好官;即使对那些人稍微有些苛刻,也不能称作暴虐。何况阴间本来没有固定的法律,如果有恶人,把他们砍了,锯了,炸了,煮了,都不认为是严酷。如果是大快人心的事,那便是阎王所赞成的。哪里有犯罪到了阴府要追拿的程度,还可侥幸逃脱的呢? 聊斋志异《伍秋月》赏析 《伍秋月》的人鬼恋,建立在宿命基础上。伍秋月和王鼎在小说开头就上了合欢床,然后,一人一鬼共同与荆天棘地的黑社会拼搏。王鼎通过伍秋月进入冥世,两次杀掉冥役。第一次,是他在随秋月漫游冥世时偶然遇到刚死的乃兄王鼐,冥世衙役拘着王鼐索贿良苦。第二次,是冥世府衙将伍秋月抓去,隶卒调戏秋月,王鼎一役一刀,摧斩如麻。在《伍秋月》里,冥世确实成了现实另一种表现形式。冥役索贿枉法,猥亵女囚,乃现实社会黑暗吏治的倒影。王鼎杀冥役,是百姓对黑暗吏治深恶痛绝的浪漫性惩戒。王鼎杀掉冥世恶役,带其兄逃回人世,按伍秋月提示,七日勿摘提幡(吊孝标识),给冥世追捕者错觉,让他们以为王鼐还在冥世,王鼐竟然就这样复活了。一个柔弱女鬼的雕虫小技,竟然骗过冥王、判官、黑白无常,真是不可思议。 伍秋月复活,则是对六朝小说沉魂复生模式诗意化的再创造。《搜神后记李仲文女》写葬于武都郡北的李女本应复活,因发棺太早,结果女体已生肉,姿颜如故,腿脚没长好,只好含恨永沉阴世。按六朝小说原则,沉魂复生,有严格定数,不可违拗,否则万劫不复。伍秋月命定的复活正如她所说的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妾待月尽,始是生期。可是王鼎杀了冥役,要逃脱冥中惩罚,必须违反定数,提前复生。按六朝小说模式,提前复生的结果会永陷地下,成为枯骨,然而伍秋月却成功复活,这是王鼎忘我的爱的胜利:王鼎按照伍秋月约定的地点挖开坟墓,将梦中得到的符粘在女尸背上,夜辄拥尸而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秋月复活后,骨软足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因体弱,家务活儿不能干,走十步外,就得有人扶着。这反而带来了封建士子梦寐以求的弱不禁风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