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烟花半城雨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张爱玲《小团圆》
　　我以为，一个女作家能够自我解剖到这个程度，她拥有的将不再是才情，而是勇气。
　　还是两年前读的张爱玲，看完了她所有的作品，当时只惊诧于她冷眼视世的沉静，也颇为欣赏她身上世俗的烟火气，而这世俗，却都清丽脱俗。我一直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她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讲述上海往事。看完了，也再没有多余的感触。出身阶层不同，环境不同，时代更迥异，所以实在没有更多的共勉。况且，这女人真的不太讨人欢喜，不像三毛一样会讨人乖，温情。张爱玲太不容易接近，躲在一座沦陷的老城，一座陈腐的老宅，用笔下陈旧的人物，睥睨的眼光里映射出一部黑白光影的电影。然而，总是不温情。我这么觉得。
　　然而，《小团圆》这部遗世之作以专业的角度来说或许不太文学，但却人性极了。看了它，你不用再费心思打听她与胡兰成之间的美丽与纠葛，因为张爱玲会很大方地告诉你他们的全部，她说与其别人去揭露，还不如自己去揭露。你既看得到她对母亲无所掩饰的反感，对父亲无所掩饰的憎恶。我想一个女子写家庭冷漠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家庭之爱，往往铸就一个女子最初的温情，她没有，所以她注定不讨乖，所以她注定会在另外的人身上找寻温情的入口，赌注太大，而且不考虑全身而退，注定会体无完肤，并且沧桑衰老。
　　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我想，如果他能给她一点勇气，哪怕一点点，她都会不顾一切的吧，即使是三女共侍一夫，即使她背负骂名，即使是他日暮途穷，山穷水尽。然后就在她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人年之中，在时间的无涯中，终于决定豁出去之后，他却退却了。虽然她表面也是淡淡的，心中热腾，我想她一定在压制，一个女人太主动热情，本身就是对男人的一种威胁，他们会逃离。然而，即使她心中冷到麻木，他依旧逃离。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如果你喜爱香艳，那么请看张爱玲。这个女子绝不吝啬与你分享她的激情。我比较担心的是，可能你在看着那个片段，你却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但她其实写的又极其香艳露骨。我想这种口味的东西，女作家还是比较擅长，付诸文字的时候总是灵与肉的结合更能持久，更有质感。与胡兰成的相遇用掉了她不多的柔情。作为一个女子，即使以为女作家，真的不能太苛刻。都食人间烟火，哪能惯看人间风月？与他相识相爱，本就是一件极其幸运且幸福的事情，所以即使他负她，她亦没有恨意，如果没有爱了却还要在一起出于一种责任永远生活下去，又特别是对于她们这两个文明开化较早的人来说，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流氓行为。
　　即使从此陌路，即使旧上海十里洋场洗净铅华重头做人，即使胡兰成远走台海，他一直存在她的故事里，从未走远。我倒不觉得爱玲后来依然有多爱他，爱情这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淡。但是对于一个常喜审视内心的孤独患者来说，她们总是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完美的。这种完美包括，爱过的人清清楚楚地记叙，恨过的人也经过岁月的沉淀与心灵的原谅而重新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也许她在他身上栽了跟头，但是他带给她的美好同样无与伦比。也许多少年日子逝去了，但是那些书房里冬日夜里炉火旁的默默温情总是美好得像季节里无数的风景，他温柔的侧脸，他淡淡地笑容以及不经意之间的幽默。也许他不见得有多优秀，多脱俗，甚至同样免不了所有男人的桎梏，与她红尘相伴，露水夫妻也是前缘分定。有过这样，我想多年后爱玲在纽约的寓所里悄然离世的时候，也许恨过，但也不至于太落寞。
　　爱情开始的时候也许有千万种。爱玲在开始的时候也尽显小女儿憨态，也许她也认为她拥有独一无二的爱情，她在他给的世界里狂欢。然而，爱情结束的方式却似乎都一样。走了，就再也不再回来。也许，爱情到最后都是俗的。
　　她本没有孩子，并且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孩子。然后多年后她却做了一个梦，梦里景象俗艳得得像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他出现了，微笑着把他拉入小木屋。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她看着这部二十年前的影片和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读到这里，我想，张爱玲是温情的。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满足而快乐的笑容。我没有看到她一贯的冷眼睥睨，我看到了她从心内生出的温润与感恩，我想，这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女子。
　　如果我能，我想给她安排一个结局。在我的结局里她会像她另一部小说《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一样，也许也没有家庭的温暖，但她在一座城倾倒的时候，恰好遇上一个合适的，俗气的男人。不知道她爱不爱这个俗气的男人，但是在他的怀抱里，她再没有力气抽离出来去思考人生，爱情与宿命，她在这座城快要倒塌的时候看着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觉得两相安稳，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