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一）
　　火车在隧道中呼啸而行。哐当哐当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不时回旋在耳中。窗外漆黑，只有经过城镇时才能见到几点一闪而过的灯光。旅客们坐累了，几乎都进入了梦乡，尽管睡得很累。
　　我睡不着。
　　临近放寒假，我也要回家了。拨通电话，想告诉母亲我马上就要回家，但拨了两三天，就是无人接听。往常给家里打电话，每次都能听到母亲的声音。这是怎么啦？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母亲的。大姐小姐早在10多年前就离开了家，现在洞庭湖边的一座城市做服装生意，由于路远水隔，过年过节都不常回家。98年倒垸后，农村经济凋敝，农产品卖不到好价钱，种田就亏，所以，哥嫂也南下打工去了。惟独我没离远门，仍然还在父母亲身边，经常带着妻子和女儿去看看他们。现在，我也离开了父母亲。在十年寒窗的努力之后，我终于考上了研究生。在临上学前，妻子考虑到与父母亲联系不便，坚持给父母亲安了一部电话，说有什么事，父母亲好找我们。我们牵挂家里，也可随时打回家。
　　现在，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就连继父和侄儿都不在家。这究竟怎么啦？
　　火车终于停在了姐姐们做生意的城市这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姐小姐见到我，自然格外高兴。不过，我高兴不起来，我担心家里。
　　我问大姐：大姐，你这几天打电话回家没有？
　　打哒好几次，总是没人接。后来，是玉梅幺接的。她说妈病哒，下不得床。
　　是么得病？我急切地问道。
　　玉梅幺说是流弹走气。如果果真是流弹走气的话，那就不要紧。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姐夫得流弹走气，你还给俺栽过秧呢！
　　妈现在还躺在床上？
　　还是你小姐夫脑子转得快，知道消息后，当时就打电话给思瑶。思瑶听到妈病哒，半夜都赶回家去哒。大姐说道，你不兴急得，思瑶已经回家哒，有么得事，她会处理的。你坐火车辛苦哒，好好睡一觉。明天俺也不留你，你搭早班车回家。
　　我说呢，打哒好几天电话，家里总是每人接。
　　和妻子思瑶通过电话，心里也安心许多了。不过，想回家的心情更为急迫。
　　（二）
　　天气不太好，阴冷的北风夹带着蒙蒙细雨，让人真正体会到确实已经进入了寒冬。我回家比较迟，到家时已是腊月二十四，传统节日过小年。忙碌了一年的老家人忙年忙得都差不多了，只等大年三十了。
　　家仍然是老样子，没有一点变化。
　　妈，您怎么啦？我拉着行李箱，站在房门口，问道。思瑶正坐在母亲躺着的房里烤火，并不显得怎么意外，因为昨天我就和思瑶通了电话，全家都知道我今天回来。
　　思瑶见我进来，连忙站起来：你先把箱子放在俺那边再过坐。
　　母亲侧卧在最里边的三弯床上，脸朝门口望着。头戴着深褐色的毛线帽，眼睛陷得老深，脸上也爬满了皱纹，两鬓的头发也有了许多白丝。听到我的声音，母亲也没动，只拿眼睛望了我一眼，低沉地回答道：长东西呢！
　　我来不及回味母亲的话，放下行李箱，赶忙过来，走到母亲的床边：妈，长么得东西，让我看看。
　　不看不看，又不是么得大不了的东西。母亲听说我要看，显出惊恐地神情：你走累哒，快去烤火去。长个流弹，不要紧，思瑶已经给我请哒医生，搞哒药。
　　母亲不让我看，我也不好为难母亲。于是，我坐在妻子的身边，边烤火边问她：你看哒妈的病情哒吗？
　　妈不让我看。妻子说道，接到小姐夫打的电话，我当即就租摩托车赶回来哒。我回来的晚上，妈就已经痛得受不了啦，样子很不好看，说话都没有生气。叔叔说妈已经躺哒一个星期。第二天，我要送妈去医院，妈死活不肯，说医院医药费很贵，诊不起，家里现只没有钱。没办法，我只得把对河的朱医生接过来看。朱医生说是巴骨流弹，打点消炎针就没事哒。我还是不放心，又请土郎中看，土郎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搞哒几副草药，敷在那个地方。
　　长在么得地方？
　　妻子指着她的大腿内侧靠腹股沟附近的下部给我看：就是这个地方。
　　是么得症状呢？
　　我也没有亲眼看。听妈说，就是一块红肿，就象长一个疱一样。
　　娟娟呢？
　　在外婆的。那天晚上来得急，怕骇着她，所以没带来。
　　正说着，二伯妈就进来了。还没有坐下，二伯妈就称赞起妻子来：你弄哒一个好媳妇呢！思瑶听到信，半夜都赶回来哒，给你妈请医生，这样的媳妇现在难找呢！
　　看您说的，伯妈，我又没搞么得。妻子已经起了身，给二伯妈斟了杯热茶，又拿了许多糖、花生和瓜子。
　　你妈福气好呢！二伯妈继续卖着她的乖嘴。
　　要福气好才好呢！
　　（三）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朱医生又来给母亲打针。打完针，朱医生对我们说道：小郭，你也是在外面跑哒的，见过大世面。不瞒你说，我也打哒三四天的针，仍然不见好转，这说明你妈这个病比较顽固。我建议，你们还是把你妈弄到大医院里去，早点动手术，好得快些。现在，马上就要过年哒，早一天开刀，早一天好。开哒刀，还可以过一个好年。
　　听朱医生这么一说，我和妻子都赞同朱医生的建议。马上弄去，到医院时刚好是中午，医生都下班了，难得等。于是，我们就想捱一会儿，等到中午，再喊急救车。
　　妈妈仍然不同意去医院，躺在床上不停地说医院医药费贵，诊不起。
　　伯妈们每天都要报一次到，来看看母亲。母亲见到伯妈，好象见到救星一样，劝伯妈给我们做工作。伯妈也倾向于在家治疗，说人民医院贵得骇人，进院就少不了一千多。她们说，流弹走气不是什么大病，大伯父得过，大伯妈也得过，幺婶娘也得过，都没进过医院。伯妈说得也属实，那时我年纪还小，我还给幺叔家做过事。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进了医院也不能久呆，如果三十的还诊不好，又要拖来拖去，花费不必要的钱。如果去医院，也要等在家过了年再去。
　　我知道母亲这是在体谅我们。我现在没工作了，读书还要上万元的钱，家里又没有积蓄，她不想多花我们的钱。
　　我和妻子给弄得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朱医生不肯继续诊，母亲又不肯去大医院，总不能让母亲就这么痛下去。最终，我们还是接受了伯妈们的意见，决定另请一位高化一点的医生再试试。
　　上河坝有一位刘医生，曾在乡卫生院当过主治医生，据说医术还可以，大伯妈说。于是，我专程租摩托车把刘医生请来看。刘医生检查病情，和我们交换意见，说母亲的病是深部脓肿，只要炎消得好，不必开刀。刘医生给开了药方，要我们按他的要求做，既打吊针，又巴膏药。我们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
　　谁知道，事情并没朝我们的意愿发展，过了一个晚上，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叔叔说，母亲一通宵都没睡觉，喊了哼了一个晚上。母亲的眼睛陷得更深了。前几天，母亲还有声气和我们说话，侧得身。现在，她说话又没有声气了，而且动都动不得。我们对这个刘医生产生了怀疑。
　　我急，妻子也急。
　　妈，您让俺看看您的病情，究竟怎么样啦？我们好做决断。回家这么些天，我的心都是虚的，母亲的病情全都是听母亲说的。母亲还不拣轻的说，让我们宽心。因此，我再一次要求道。
　　母亲无神的眼睛望着我，许久都没有做声。看神情，她心里在犹豫，在思量，在斗争。
　　你就让思瑶看吧！这也许是母亲无可奈何地回答。
　　思瑶也没有亲眼看过母亲的病情，这是第一次。她正准备掀开被褥，母亲示意我走开。我不想为难母亲，便走开了。也许，流弹长在不便我看的地方。
　　思瑶看过，告诉我：一巴掌那么大一块硬砣，红肿哒。我看，我们还是把母亲弄到人民医院去。
　　好吧，象这样久拖也不是一个办法。马上就要过年哒，总不能让妈这样痛着过年。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同学，他的医术还可以，看他怎么说。我回答道。
　　哪个同学？
　　就是和我一同考研的，澧州姓易的那个同学，还有印象没有，我经常跟你提到过的？
　　你先打，我说病情。妻子也想证实一下我们的忧虑。
　　拨通电话，我让妻子给同学描述了母亲的病情。然后，我问同学，他告诉我，说母亲得的是深部脓肿，要及时治疗，否则会转化成败血症。他要我们引起重视。他还给我们开了一个处方，但建议我们最好是早开刀，早上医院。他还说，乡卫生院一般都能诊这样的病。
　　我半天没有说话。妻子急切地等待我告诉她结果。
　　明天去乡卫生院。我坚定地说道。
　　妻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同学究竟怎么说的？
　　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转为败血症。他要我们引起重视，及早开刀。
　　（四）
　　晚上，我失眠了。
　　母亲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生大病倒床。母亲尽管人生得单薄弱小，但平时很少象这样倒过床。感冒了，扯扯痧，然后又一样做活干事。母亲做事挺能绵的，能够从早上绵到晚上，但做事比较慢。继父比较懒，绵不过母亲，也没什么责任心，所以经常吵架打架。
　　母亲一世命苦，在我不到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接着，舅舅也因得肺穿孔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外婆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疯了，尽管后来好了些，但是仍然有点不明白，神经有时有点不做主。母亲30岁不到，就开始以她柔弱的肩扛起抚养我们四姊妹的重任。我还记得，我们四姊妹曾经讨过一次米。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们家是怎样的困难，母亲是怎样的艰辛！
　　后来，好心人给母亲引来了现在的这个继父。我们都不喜欢他，喊他做叔叔。继父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忙时偷懒，闲时打牌。割谷载秧，他的毛病也就来了。母亲没少和他吵架打架。继父就是继父，母亲不能多指望一点，挑担子的重活儿得母亲自己做，打农药也从不能指望他。母亲吃苦，熬了近30年。早年做事积下的毒成砣了，巴在骨头上，形成深部脓肿。这难道是苦命人的必然结局？
　　你睡不着，是吗？思瑶问道。
　　你也没睡着？
　　我在想你妈。你妈真是一个苦命人！思瑶感叹道。
　　妈为什么要受这么一次苦哟！
　　你妈这次受的苦还是小的呢！你妈的下身烧成个怪样子，大腿和小肚子都连在一起啦！我想，她那个时候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要是我，我可生活不下来哒。
　　沉默，沉寂。我惊讶得好久没有做声。
　　妻子见我没做声，又问道：你还不晓得啵？
　　我又不能看，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被火烧过，我怎么知道？30年的秘密，母亲竟然能够一直掩藏到现在！我从没想过母亲是一个残疾人！母亲就是以她的残疾之身劳累耕作，将我们四姊妹拉扯成人，供我读书，这是多么不易啊！
　　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党员，优秀党员的证书都保存了好几个。当她拿党员的要求来教育我的时候，我经常还取笑她，说她的这个党员身份起什么作用。她说，没有党，我们会有这么好？这个时候，我仍然反驳，说她这么困难，党怎么就不照顾照顾？当官的好象没看见，还往自己的腰包里装？于是，她没话说了，只是摇头。她知道我说的是邻居王书记，她说不过我。不过，她仍然没有失去对党的信任，在最近我来学校的时候，她都还在劝我入党。
　　母亲对人有她自己的原则，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上当。只要是邻里来家里坐，她总是把家里好吃的拿出来，款待人家。母亲的菜园摸得很好，经常吃不完，如果邻里哪家没菜吃，她总是喊人家来扯；如果喊不来的话，她还常常自己扯了送过去。她待人好，邻里也喜欢过来坐。每次，她都不辞辛劳给邻里斟茶，拿家货吃，那个季节里有什么她就拿什么。邻里都说母亲好，只有我们就说母亲傻。
　　母亲走路很慢，而且总是向前倾，背看起来有点躬。做事也慢，只不过绵得磨得。挑担子，肩也总是偏着，腰从来没有伸直过。那时，我也没有深究，总以为母亲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生来就是个慢性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是残疾！
　　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不让我们看她的病情。她不想我们知道她掩藏了近30年的秘密，她想在我们心中永远保持一个完美的母亲形象！她怕我们看到她的伤痕，她怕别人知道她的秘密以至我们做不起人！母亲熬了这么久，忍受着病魔的折磨，她依然想的是我们，而不是她自己！她不愿去医院，仅仅是怕我们丢丑！唉，我可怜的母亲！
　　妻子继续说道：我发现妈烧过之后，曾悄悄问过大伯妈。你说，大伯妈是怎么知道的？
　　大伯妈是怎么说的？
　　大伯妈说，你爸新婚之后的第二天就哭哒，有好几天都不理你妈。大伯妈问他为什么，你爸就将情况如实告诉哒大伯妈，说他怕你妈没有生育。直到你大姐出生之后，你爸的态度才开始改变。从那以后，你爸格外疼你妈，家里的大事小事，你爸全都包哒。一到冬天，你妈就躺在床上做针线活，你爸就起床弄饭喂猪，带你们四姊妹。父亲心疼母亲的故事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伯父们总是拿父亲和继父作比较，说父亲还在的话，母亲就不用单独撑起这个家，她也不知多享福。
　　妻子也不管我听不听，继续发表着她的感叹：你妈是怎么生你们的哟？你妈那么个样子，那不会痛死呀！我生娟娟都痛得受不了。
　　我不敢想象母亲生我们四姊妹的情景，我只觉得我的心情好沉重：母亲该忍受多少常人所没有的痛苦啊！
　　我不愿继续想母亲的往事，但是，母亲劳碌的身影却总是不断地从记忆深处涌出来，洒在我内疚的伤口上，一桩桩，一幕幕，折磨着我。在田里，在地里，在家中，白天，黑夜，母亲忙过不停，从未歇过气。即便现在年近花甲，她也依然在田地里劳作着。而且，他们连田连地种了10来亩。继父又懒，田地里的活母亲基本上一个人全包了，没日没夜地干。我们劝她少种点田地，她却总是说，我们还没有奔好，读书要钱，她不能拖累我们，等我读书出来了，她就不用种田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实际上，正如母亲说的，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哪里能供养母亲！劝她少种点田地，也是口是心非。我也从来没有心疼过母亲。当母亲担水打农药时，妻子总是劝我给母亲帮忙，每次我总是笑笑，应付了事。母亲也从来不喊我，因为她知道我有痔疮，干不得重活儿，总是说读书人没有劲，挑不起，以此给我讲面子。现在想来，我真是很自私，只知道心疼自己，为什么不心疼母亲呢？母亲比我更干不得重活些呀！要是我早一点知道母亲是残疾就好了！
　　我哭了，一夜都没有睡。
　　（五）
　　我没有象往常一样睡懒觉，早早就起了床。妻子也很早就做熟了早饭。继父借来板车放在屋场上。我们做着送母亲去乡卫生院的准备。
　　吃完饭，我和继父将母亲抬出来，放在已经垫好被褥的板车上。母亲侧卧着，让我给她盖上被褥，还边低声地对我说：这是出你的丑呢！
　　我安慰她：出么得丑，生病呢，愿得的！
　　母亲仍然重复地说着相同的话：这么个样子，出你的丑呢！
　　不唆的咯，诊病要紧，还顾得丑不丑！我有点不耐烦了，我只想一心把母亲的病诊好。
　　回家时，大姐小姐都反复交代我，一定要把母亲的病诊好，重任就交给我和妻子思瑶了，因为只有我们俩回家，在母亲身边。哥嫂也在电话里叮嘱我，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更何况，我们四姊妹刚刚有了一点转机，有了点盼头。母亲抚养我们，含辛茹苦，从没有享过一点福。现在，母亲的盼头已经不远了，她却染上了重病。我们还没有尽孝，我们还没有回报母亲的恩情，怎么能够让她就这么离去呢？母亲应该多享福的，她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一定要把母亲的病诊好！
　　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睛，两鬓的白发和爬满了额头的皱纹，我心里不知道有多辛酸。母亲还没享一天福呢！我觉得我的肩上似乎有千斤重担。
　　我抬起板车，轻轻地向前拉动。继父在后面推。妻子带着侄儿凌云跟在后面。
　　我们全家送母亲上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