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昊和张静是一对杭州夫妻,两人都是独生子女,生有一儿一女。姐姐跟妈妈姓张,弟弟跟爸爸姓栾,户口分两边上。 周一到周五,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弟弟跟爷爷奶奶睡。周末,一家四口住在姐弟俩的外公外婆家,这些时候,弟弟就和爸爸妈妈睡,姐姐和外公外婆一起睡。两家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动路线。 不过在姐弟俩的概念里,已经没有外公外婆的称呼,两边都是爷爷奶奶,区别只在,他们喊爸爸这边的叫diadia和niania,这是当地方言对爷爷奶奶的叫法,管外公外婆叫普通话里的爷爷奶奶。 2015年,栾昊和张静领证结了婚,两边亲家不谈嫁,也不说娶,这意味着张静的父母不收男方家彩礼钱,娘家这边也不随嫁妆。 栾昊儿子的户口跟随男方姓氏 举办婚宴时,按当地习俗,男方不到女方家中吃酒,但在栾昊这边举办婚宴过后约10天,张静家中邀请栾昊亲属过去,摆了酒席,把好些婚礼仪式再张罗了一次。 这是杭州城郊一个两头婚家庭的基本面貌:结婚不谈嫁娶、不收礼金嫁妆、两家轮流住、孩子两头姓、不称外公外婆。 在超过1亿独生子女家庭中,两头婚并家婚的婚姻形式被诸多恋爱男女效仿,并在近日跃入公众视线,引发好奇、讨论和争议。 它既区别于传统的以男方为主导的嫁娶,又不同于女方更强势的入赘上门女婿,这种年轻的婚姻形式尤以嘉兴、湖州、杭州、苏州等浙北和苏南地区的城郊、乡村最为典型。 这很新奇吗?杭州郊外民丰村的一个媳妇语气平淡,对记者的询问不以为然。即便不是两头婚当事家庭,当地人也习以为常。上世纪90年代,复旦大学教授张乐天就在浙北陈家场观察到一对1988年结婚的独生子女夫妇采用了两头安家的婚姻形式,当地人称之为夜夫妻。 南风窗记者发现,类似婚育形式在福建、安徽、湖北等地也有不少案例,只是以两家拼拼两头顾等十余个称谓或不成名词的形式,存在于人们的婚育实践当中。 独女户家庭的婚育选择 童琪,嘉兴人,是家中独女,成年后,在找对象这件事上,她的父母给她打了一个预防针:找对象不能太远,最多接受省内,远了不同意。童琪对南风窗记者转述道。 目睹一位亲戚远嫁,父母哭着看女儿结婚后,童琪和父亲达成一致,坚定了她找对象不能远的想法: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哪里的,远了就不会开始,不耽误人家。 婚姻中的哭嫁习俗也体现了对女儿外嫁的不舍 童琪理解父亲的想法:不想说把女儿嫁出去了,老夫妻两个人孤孤零零的,就感觉好像你不回来了,有点舍不得。毕竟,童琪也需要独自履行赡养父母的现实义务,远嫁则让这份孝心鞭长莫及。于是,在订婚时,她向男方家明确提出,希望结两头婚,对方家庭尊重并同意。 订婚时,童琪的爸妈没有收男方家的彩礼,也不随嫁妆,一来是避免带有卖女儿的意味,二来,用另一位结两头婚的媳妇的话说就是女方家根本就不缺你男方家这点东西。 方便照顾老人,基于这样的情感和义务,父母在,不远游成了独生子女们的一项重点考量,由此带来了两头婚的第一个特征:多发生在本地人之间,或是距离较近的邻县市,以减少来回的麻烦。 网友对两头婚的评价 童琪和高中同学自由恋爱,大学毕业后结了婚,两家分属嘉兴市下的两个县级行政区,相距70公里,大约1小时车程。 大环境上,各地因就业、商贸往来增加,打破了近地结婚的局面,越来越多接纳外省外地人,但独生子女因为少子的家庭结构,仍倾向于把就近找对象作为首选。 舍远求近背后,是为了缓解独女户家长以情感陪伴为主要需求的养老困境。 独女户家庭另一大困境在于延续香火,这种延续不只基于血缘,更在于姓氏的传承,甚至成为一种责任。 只生一个,男方有姓,女方没有姓,如果不再生(二胎)的话,我们(女方)的姓氏就没有了作为两头婚女方母亲的徐英希望姓氏在孙辈这一代往下延续。 童琪还记得,回家探亲时,奶奶好几次拉着她的手,跟她说再生一个吧。原因在于,爷爷奶奶这边的第四代还没有姓氏继承人。当她把自己怀上二胎的消息告诉娘家人,并准备随自己姓,不只是父母,我的整个家族都很开心。 而在那些尤其注重男丁的家族里,女儿往往不会被写入家谱、族谱,反倒成为别人家谱里的媳妇,成为外姓之人,这意味着自家姓氏在独女这一代就断了,也成为一些人的心结。 福建、安徽等地,修宗谱、族谱、家谱是传统 也因此,女方对两头婚相对更积极,生二胎的情况多见。尤其,2015年二胎政策放开之后,夫妻若生了两个孩子,倾向于分开姓氏,各姓一边,让两边的独生子女家庭共同延续香火。 这种延续通过两种路径实现:一部分已经突破男丁继承香火的观念限制,女性和男性一样,都是香火的延续者;另一部分则寄希望于迂回路线,只要女儿生下男孩,姓氏跟随娘家,香火就能以隔代的方式往下传。 婚姻不是单纯的两性结合,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写道: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社会完整必须人口的稳定,稳定人口有赖于社会分子的新陈代谢,因之引起了种族绵续的结果。 健全的意义还在于,子孙后辈需要承担相应的家族责任,参与和处理家族小社会的事务。靠(外姓)人家来处理是处理不好的。徐英说。 两头婚是独女户家庭的一种婚育选择,但它的出现和兴起,反映出独女户家庭在个人养老、社会意义上的姓氏传承困境,也为化解这种困境提供了一个突破口。 合两姓之好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两头婚塑造着新的家庭结构和相处方式。 它的传导性变化先体现在居住上,产生一种名为两家住的居住形式。 南通人齐佳,夫妻俩跟着还没上学的孩子,按周轮流住在公婆家和娘家;嘉兴的孟瑶,工作日住在娘家,周末住在婆家;杭州的栾昊则是工作日住自己的小家,爸妈来带娃,周末举家住岳母家。 这些两头婚家庭里,夫妻往返于2~3个家庭,这种类似候鸟迁徙的居住方式,让夫妻小家的独立性弱于独门独户,对原生家庭有更高黏性。 社交媒体上,存在一种对两头婚各过各家的误解,但事实上,这类家庭同样注重家庭的完整性。 网友关于两头婚的评论 没见过分开养孩子的小两口始终是住在一起的,几位两头婚当事人表达了自己和身边两头婚案例的类似居住状态。 这里住住,亲家那里住住,反正房间都有,都装潢好的,他们喜欢住哪里就住哪里。杭州民丰村一位许姓村民这样描述儿子儿媳的婚后居住方式,而他家是一栋占地近200平方米的两层小洋楼,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和记者说完话,他牵过孙女的手进了屋,午睡时间到了。 独生子女家庭因家中少子,有足够的居住空间,小夫妻在迁徙居住的同时,尽着陪伴和赡养父母的义务和孝心,长辈则分担着儿女家务和育儿压力,也得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乐。 生活距离之外,两头婚也弥合了女儿外嫁产生的关系区隔。 复旦大学博士赵春兰曾在20172019年间,围绕杭州城郊民丰村两头婚现象进行田野观察,结合自身嫁娶结婚的经历,她对南风窗记者表达了这样的感受,嫁娶的婚姻会在女儿和娘家之间制造一种明显的界限感,产生内外有别的区隔。 每年清明,买扫墓用品时,母亲会问她拿100块钱。如果是她帮我把这个钱放进去了,那是她尽的那份孝,我的那份就没有被尽上。(我作为出嫁的)女儿跟她是不一样的。赵春兰说。在带孩子这件事上,界限感同样明显。外公外婆,他帮我带孩子是情分,但不是责任和义务,但是对爷爷奶奶,它就是责任和义务。 在赵春兰看来,两头婚让这种界限感变弱了,女儿仍是原生家庭的一份子,可以由父母一并履行人情风俗事务。女方父母内化升级为爷爷奶奶,他们帮小夫妻带孩子,是尽全部的责任和义务,这就减轻了小夫妻的压力。 在两头婚家庭里,普遍不再称女方父母为外公外婆,代之以爷爷奶奶,这种称谓之所以消失,源于这样一种观念:跟上自己的姓氏,又上了这里的户口,就被认为是自己的孙子孙女,而非外孙外孙女。但若因为两个孩子户口姓氏分两头,而对两边长辈分开称呼,也造成不便。 姐弟俩一个叫外公外婆,一个叫爷爷奶奶,叫不拎清的,干脆都叫爷爷奶奶。栾昊的母亲对南风窗记者解释道,两边一样叫,听起来也更亲切。 徐英对奶奶的称呼颇有执念:外孙,是外头生的。我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50多岁的人,叫我声奶奶,我做苦力也愿意。尽管在户口本上,女儿生的孩子跟她是外孙关系,但日常口头里,两个外孙承欢膝下,喊她奶奶。 但这仍有可能带来另一种麻烦,逢年过节和两家爷爷奶奶见面时,如何区分孩子叫的是哪一位?叫法上,显示出浓厚的地域特色。 栾昊和张静家,孩子用方言和普通话区分,diadia、niania和爷爷奶奶;童琪家则补充地名作区别,比如爷爷是嘉善人,就叫嘉善爷爷,外公是桐乡人,就叫桐乡爷爷;孟瑶的家里,孩子带上姓氏称呼梅奶奶军爷爷,配合着方言就是mernianiajunerdiadia。 两头婚,女儿不言嫁,不再是娘家的外人;婚后两家住,养老和育儿在代际协调;生育二胎两头姓,则让姓氏在两边家庭各自传承,又为了避免关系分裂作称呼上的协调。 仍需注意的是,同父母却不同姓,是两头婚家庭矛盾爆发的焦点,也引发了手足过早分裂、两家区别对待不利于孩子成长的担忧,也有为争男丁的冠姓权,撕毁婚前约定,最后夫妻离婚的现实案例。 图源:澎湃新闻 《生育制度》里,费孝通先生有这样一个观点:以父母为中心的生育制度是普遍事实。 在生二胎、姓氏、教育等问题上,栾昊的母亲表示:听孩子们的,我们是隔代了,他们自己决定就好。即便徐英有了跟自己姓的外孙,她也说,并没有要求女儿一定要生二胎,没有我也不介意只要他们生活好、物质好、什么都好,姓不姓无所谓的。在更多类似叙述中,生育制度或已逐步向以子女为中心转变。 婚姻、居住、生育、关系称谓,以两头婚为起点,一整套家庭婚育制度也随之调整、变动。家的界限在模糊,呈现出合二为一、小家变大家的趋势,虽仍会与宗族姓氏、男性偏好等传统观念狭路相逢,但在子女幸福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让步的,而子女也会回应长辈们的期待,实现良性互动。 二胎,生还是不生? 两头婚面上看是婚姻和家庭,最终指向的是生育。透过它背后的独生子女家庭,反映的是少子社会和老龄化问题。 两头婚是生育政策的产物,又见证了生育政策的转向。从独生子女到单独二孩,再到全面二孩,生育的空间在扩大,但生育的意愿并没有完全跟上。 全面二孩政策自2016年实施以来,梳理《中国统计年鉴》数据,出生人口连续三年下降。其中,从2017年的1729万降至2018年的1527万,下降了200万,2019年又比2018年减少60万。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据国家统计局,2019年,中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数达到2。54亿,14岁及以下人口为2。34亿。 低生育率的问题近年来备受关注,对所有育龄女性和家庭来说,不只是生娃的问题,还有生不生二胎的选择。 还二胎呢,你当独生子女是神仙呢,两边都是独生子女,上面4个老人,这个年代生活条件好了,爷爷奶奶都健在的,也就是说,上面有8个老人。孟瑶虽结了两头婚,但沉重的家庭负担让她要不起第二个孩子。 二胎原本并不在童琪的计划里,只是大宝7岁后,一个月前,小宝不期而至。培养一个孩子的成本真的太高了,一个已经够花精力了,一想到我又要再来一遍,就会有压力。和她一样发愁的还有婆婆,婆媳俩一起带大宝仍然辛苦,公公不忍心,说道:你看她头发都白了。在丈夫来了就是缘分的安慰下,童琪用了半个月才接受这个新成员。 齐佳倒是想生二胎,但丈夫和婆婆担心她年龄大了,出现意外。万一(我)有个好歹,他们承受不了。 数据来源:贝壳研究院整理 据国家卫计委在2017年进行的全国生育状况抽样调查,育龄女性生娃意愿低迷的原因当中,经济负担重、年龄太大、没人带孩子分列前三位。 事实上,这些因素,无论是否生二胎、是否独生子女两头婚,都让生孩子成为一个艰难的选择。 数据来源:贝壳研究院 栾昊和张静,是高标准的两头婚,他们家是幸运的,避开了那些困扰育龄家庭的种种原因。 婚后第二年,张静生下了姐姐,22个月后,弟弟也出生了,在最佳生育年龄里生完了二胎。两边家庭又轮流帮着带孙子孙女,做家务。3年前,为了照顾孙子,栾昊的父母把开了20年的灯具店关了,当起了全职爷爷奶奶,两人都有养老保障和半生积蓄,还有余力给予下一代支持,小夫妻才得以把更多时间精力投入工作,无后顾之忧。 生育从来不只是女性自己的事,它始终需要来自家庭的支持,以及更长远的对子女教育的社会支持。 只是这些支持,不是每对夫妻都能轻而易举获得。 (除赵春兰外,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 文章来源: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