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

　　已经是深夜了，阴湿的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给这所昏暗狭小的屋子徒添了一丝诡异。外围的路光也是暗淡的，凄凄地映在陈旧浑浊的方格子玻璃上。
　　他依稀听见雨水从檐上狠狠坠落下来的滴答声，他以为，同他一样。他近乎顽固地同情起来，同情这雨滴，真可笑，他自顾嘀咕着，谁都会以为他是荒唐可笑的，他竟同情雨滴，他同疯子一般傻笑起来，随即又陡然止住，如死一般平静地望着电脑屏幕。
　　在夜里，城市褪去白日的繁华过后，仅仅给孤独寂寞者扔下一片泛白的颓败与凄凉。
　　屋子里有衣物发霉的味道，几个星期以来穿过的衣服，他都丢在一个固定的角落，太潮了，这房子太潮了，他常常抱怨。身上一件灰白绒衣已是穿足十天，他没有衣服可换了，至少没有厚衣服，若把秋季里的拿出，毕竟得要套上许多层，何况偏北方的冬天，穿再多也还是冷的。
　　他眼神空洞，近乎盲目地盯着屏幕，用中指滚动滑条，开组，关组，QQ上几百号人，有同事，学友，也有家人，玩得铁的兄弟，有许多是在线的，在这样的深夜，只是他永远调的离开状，他总是把自己比喻成这样，就像他的魂魄早已离开他的身体，只是必要的时候才回来。
　　他不知道找谁聊，好像谁都没什么话说。可是，又有谁来在乎他的落寞呢？他几乎找不到一个，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他近乎抽筋似地重复着。谁都得继续自己的生活，谁都没有例外，即使再好，再好。
　　有一些成就的人谈论自己的梦想，谈论自己受过多少苦，连爬带滚混到这个地步。没有成就的依旧放纵，肆无忌惮谈起自己的女朋友，性生活，半夜里吸烟喝酒。可是他，细数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一丝志气都被苦难磨光，他多怨恨自己，某时竟起死念。可是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总会找到一丝理由让自己活下去的，哪怕是想到自杀时的难看与痛苦，何况，他常常做些自我夸耀式的幻想，对生活，他总还是抱有些希望的，他想像过自己未来的成功，有鲜花与掌声，无数名车情人。就是这，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这。
　　他常常想到痴傻的程度，望着一处发呆，傻笑，某时意识过来，见周围的人刻意避开他，竟笑得更疯，他们以为他是傻子，他却骂他们婊子。可是转念一想，手心空无一物，却又如坠入深渊一般，同清澈的雨滴坠入俗世的深渊，他感到无限空虚惆怅，又不经忧郁起来。
　　他起身，想去泡杯咖啡。屋子里多得是方便面与咖啡，除了一张旧式木床，一套落漆的桌椅，就只剩一台电脑，他常常说，他只需要这些。可是，再多他也能容得下的，就像钱，再多，袋子也能装下。
　　QQ讯息的声音。他弯下腰，打开对话框，标题栏上是曾经无比熟悉的两个亲切字眼叶子。他给她取的名，好像那时候，特别流行叫X子，一帮兄弟的女朋友里都有子这个字。
　　怎么还没睡？
　　他的心，几乎一片一片地剥落下来，各种情绪在沸腾。
　　可是他起身，没有回话，他想理，却又不想理，觉得温暖，又觉得心寒。他又弯腰，关闭了对话框。
　　临时烧壶水，壶底满是一圈圈黄黑焦色的污垢，他站在插座旁等着水开，壶口不断冒热气，他把冻得毫无知觉的手伸向壶口的正上方，好一会，才感觉到水汽，暖暖湿湿的，似浸入了他的毛孔里。
　　他又坐下来，这样的夜是睡不着的，一个人，睡不着。
　　他打开最近联系人，很快找到网名是叶子的头像，点击查看聊天记录，反反复复望着才发过来的那几个字，怎么还没睡？怎么还没睡？可是，他怎么还是觉得空虚。
　　他需要她的身体，如果真要在暧昧的语言与身体间做选择，可是，他如今，对她暧昧的词眼感到厌心，他鄙视这样的女人，是的，很鄙视，可是，在他这样想时，他又同时鄙视自己，他鄙视接受她的暧昧过后又对自己来进行鄙视，这种鄙视毫无用处，可是，这怎么能怪自己呢？他有时为自己辩解，毕竟，在女人的暧昧面前，男人很难不败下阵来。
　　他如此矛盾，什么都是矛盾的，他不得不承受身体里有两个自我，一个愤骂自己可耻，一个则为自己开脱。
　　可是他无法克制对她疯狂的思念，某些夜里，他忆起当日的缠绵，疯狂而又几近固执地抱着她曾靠过的枕头痛哭，他思念，却从来不让她知道，他相信这种痛苦是深刻的，那么，深刻是该埋在心底，沉默着，封锁起来，让时间来把它腐烂掉。
　　他没有参加兄弟乔的婚礼，也就是他曾经深爱的女人叶子的婚礼，只是他在乔的空间看到过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她如此美丽，笑得如此甜蜜，他恨自己没出息，结果女朋友跟着有钱的兄弟跑掉，他如此责怪自己，悔恨当初在看出他们的暧昧时没有及时制止。
　　制止不了的，女人爱上有钱的男人时，谁都制止不了。
　　对不起。框里又显示一行字，头像也跟着亮了。
　　他很想说句没关系，好几次收到她的对不起，都想回一句，狠狠地回一句没关系，可是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能做到，或许，以后是能做到的，一年，两年，三年谁也说不准，很可能等到忘了，你忘了继续说对不起，我忘了补一句没关系。
　　五年以后，他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薪酬不错，有了妻女。
　　他记得第一次从阴暗的房子里出来，四月的阳光暖暖地贴着大地，他的手心是满的，满满都是阳光，他已经不太记得叶子在说过对不起后所说的话，只知道自己应是向上的，就如世间一切都是向上生长。
　　颓废仅仅，也只能是暂时的，长久的颓废只能代表自身的懦弱，或者，仅仅推及到生命的提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