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一。风景】
　　C的字体令人赏心悦目，他爱写字。
　　她偷偷喜欢他，也偷偷翻看他写的字，那些夹在书本上云淡风轻、无关风月的话。
　　体育课是不要紧的，她常跟他逛图书馆，然后捧书坐在紫藤花架下，佯装文艺青年。
　　他和她都内敛，不敢当众显示关系的亲密，怕绯闻。
　　她尤其记得一天的午后，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风拂过后有花瓣落在肩上。
　　她呆呆看着，摇曳的紫藤花开至荼蘼，蔓延一季青春的悸动。
　　然后，一起回教室，短短路程，尽是起伏的气息。
　　整整一年，文理分科之前，他们以独特的方式保持神交的姿势。
　　即使是分班之后，她仍保持着偷看的习惯，突然有一天她决定不再偷看了。
　　那年她翻到他曾写过这样的话：花开，有你。花谢，你在。陪你在路上满心欢喜。
　　她曾为这些话手舞足蹈，开心整整一星期。当时的她变成了牵线木偶，无法收拾的情感。
　　陪你在路上满心欢喜，是因为风景，不是因为你。
　　这句话让他们之后的两年不再联系。
　　临近毕业，他终于决定表白，然后，他们不再有然后。
　　他却是托一个女孩向她表白，那个女孩没有传达到位，之后他和她不再有念想和瓜葛。
　　她和她是情敌，他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不勇敢。
　　【二。玻璃】
　　L在天台上看着她。她披散长发，面容姣好，笑容倾城。她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她喜欢在天台上仰头向下看，如此暗流涌动的性格。她任性、暴戾、张扬。
　　她不确定她是否爱他。
　　他的宠溺令她变本加厉地任性，耐性耗尽时他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把她拖到卫生间打开淋浴头，放任其清醒。
　　她会歇斯底里地痛哭，大声说你不爱我。
　　他等她哭累了，擦干她上的水抱到床上睡。
　　他们不停折磨。因相爱而互相折磨。
　　麻木到必须如此感受生命存在的痕迹。
　　她怕把脸潜到水里洗头，她觉得随时会溺死。
　　她怕乘坐电梯，她总觉得电梯会突然故障，然后重重往下坠。
　　她抽烟酗酒，她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她触觉失效，她经常用香烟在手臂上烫出烟疤。
　　她一再挑战他。
　　她险些吞完一瓶安眠药，她触到了他的底线，所以他揪住她往墙上撞，他要她活着。
　　无论好或不好，必须活着。
　　她经常情绪失控，他总在身边，拥抱她。
　　直到有一天，他失去了双手。
　　玻璃掉下来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用手接住她头上的那块碎玻璃。
　　她的脸还是被划了一道。
　　他说，对不起，我不会再打你，也不能再抱你。
　　她说，
　　原来我们那么幸福，怎么以前我都不知道。
　　我那么爱你，怎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三。旅行】
　　旅程充斥着各种气味，就是没有让她心仪的那种味道。
　　长期以来，她都是凭借男子身上的气味来辨认伴侣。
　　开往目的地的车上，人很拥挤。因拥挤，她愈感空虚。
　　在一个大站，下去了许多人。
　　一个男子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她在读散文。
　　她捕获到了他的气味，但她没有抬头，她知道他定会同她说话，这是她的直觉。
　　即使心仪，她也从不主动出击，她乐于看陌生男子的行动，乐此不疲。
　　她希望男子的开始能给她惊喜，她遇到太多令她气急败坏的搭讪方式。
　　庸俗与低俗，同样令人无法原谅。
　　她需要足够的刺激度，够刺激才值得去冒险，虚掷光阴是最大的冒险。
　　他说，我觉得你不快乐，磁性的声音。
　　放肆而直击要害的开场。
　　她觉得她很愿意同他浪费生命，反正时间都会被虚耗掉。
　　她拿出笔，开始他们的交流，写在散文集的页眉空白处。
　　一页页地翻，火车也一站站地行驶而过。
　　他到了，迟疑着不能及时下车。
　　她希望他不要向她索要任何形式的联系方式，免于遁入庸常的搅扰。美好的留存需要一种成全。
　　他说，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我知道你不会给。那就再让我多陪你几站好了。
　　再见。他们几乎同声而出。
　　最后，她说，X，这样子我感觉安全。
　　她更愿意和旅途中的陌生人倾诉她的秘密，甚至更为黑暗的东西。把暗冷面偶尔见光晒晒，这是种必要的自救。
　　她和他聊得很深，即使他知道她曾失手杀过她父亲，那又怎样。
　　大抵她所认定的安全是，
　　她料准了，他们不会再见。
　　【四。背影】
　　教室尽是不甘安分的声音，青春期的独特语气。
　　旁边的女生在谈异性，咄咄逼人。
　　她望向窗外，一眼可望尽的稻田，中间是蜿蜒的水泥小路。
　　她呆的学校全封闭，远离繁华的街道，冷冷清清。
　　突然，那条小路出现一个人，骑着衰败的自行车。
　　她视力不差，看清楚了，是那个女老师。几天前，她给她带过来一袋东西。
　　她是吃惊的，她们无亲无故，而且她也并非她的科任老师，只是她经常在办公室打电话回家。
　　她说，天转凉了，这些衣服你会用得上。
　　她怔了，连谢谢都忘了说。
　　她用小心翼翼的措辞，深怕伤害到她的自尊，很是良苦用心。
　　在温饱面前，她的尊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她接受过太多人的施舍和同情，她没有自尊意识，只觉得暖。
　　渐渐地，开始被其他同龄人的目光磨难着，被自己磨难着，一遍遍地领各种补助。
　　望着那个老师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突然想哭。
　　她想奶奶了，每次返校都是奶奶送她。她在车上总能看到奶奶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大山的拐角处。父亲是下落不明的陌生人，她曾亲眼看着母亲怎样走上火车，那个女人这样告诉她，女儿，等着，妈妈会回来。
　　她没有再回来，那个背影留给她的是深刻的背叛感。
　　她被迫思考更多的东西，她是提前丧失童真的异形人。
　　突然，同学从背后拍了她肩膀，问，谁是你最喜欢的男生。
　　她思绪被打断，低头，浅笑。
　　还有一个人的背影烙印在她脑海里，
　　他叫W，他曾为她缴清中学之前的所有费用。
　　她和他一面之缘，中学后处于失联。
　　他坐上车离开时，留给她一个日渐模糊的背影。
　　深刻的是感受，她如此急切想再见他。
　　她爱上了这个叔叔。
　　绝密的隐私，怎么能和他人分享。
　　【五。晚安】
　　保持敲字的姿势，付完赤诚的无数夜晚。
　　会不会觉得尘埃落在身上都有压力。光鲜与华丽下包裹着自私，自私衍生背叛。
　　不要这样，极端不好。
　　在失格的人间活着真难。
　　有多难。
　　生有多艰难，死就有多轻易。
　　你会不会自杀。他直奔主题。
　　不，无数先人已经被这个问题折磨过无数遍，我想知道自己生命的承受极限在哪里。而自杀太过轻易，我不屑。
　　因无尽的绝望，活着远比自杀勇敢。
　　他问，所以你才一再靠近温暖的人吗。
　　她笑，你觉得你温暖吗。
　　他也笑，没有回复。
　　她说，我吸引的都是同类，可能这是我的劫数。
　　可以改变的。
　　迟了。
　　你换个视角而已。
　　我已经翻到那些书，真的迟了。我乐于按自己的方式解读。根深蒂固。
　　读书是吸毒吗。
　　是，我早已上瘾，戒不掉。
　　他们总是聊到天亮，天亮时才说晚安。
　　电脑隐暗下去时，他轻轻念了一句：
　　你能不能为了我变得开朗一点呢。
　　【六。情怀】
　　生活在粗制滥造的时代，冰冷和坚硬的特质。
　　安于现状或过于冒进都是罪过，失去特征是我们的时代特征。
　　物欲层层包裹之下，我们丧失情怀。
　　烦恼都与欲求不满有关，可欲壑如何填满。
　　我问他，爱她哪里。
　　他说，爱她的灵魂。
　　这是迄今为止最打动我的情话。
　　也唯有如此，他和她在一起，我才甘心。
　　他问，你呢。
　　我答，和一个简单温暖的人。
　　他说，我不信。
　　我说，我没有驾驭形而上能量的魄力，自我调和尚且如此困难，两个人的碰撞令我害怕。
　　以前怕一个人，怕死，怕一个人死。现在怕头疼欲裂，怕发疯，还怕别人说自己怕。
　　种种权衡和考虑，把守着可能的出口和改变的可能性，人是多么擅长精确计算的生物。
　　遗憾的是，很少再有人耐心等鸿雁往来，因慢而字字郑重。绝非今日肤浅粗鄙的废话，乃至淫秽话可与比拟。
　　遗憾的是，很少有人再用心翻动纸页。靠近书不再是为了靠近内心，而是欲望。
　　遗憾的是，爱情大多与爱情无关。
　　遗憾的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疾驰而去，即使是在街衢拐角的慢行处也自惊心动魄，可惜我们只来得及看见自己苍白和空虚的脸。
　　不再有人肯弯身捡起一片桃瓣，情怀死了。
　　【七。笑话】
　　一朵朵白云是一只只绵羊。
　　两人躺在青青草原上。
　　爱我吗。
　　爱。
　　多爱。
　　十分爱。
　　会一直爱吗。
　　永远。
　　承诺总爱用绝对性的字眼，这是一种计策，越匮乏所以越炫耀。承诺，因其不确定而放肆确定，这是一种笑话。
　　有人说，情话会随爱情的逝去变成笑话。
　　如果你一直都在，其实我不用写那么多东西。你知不知道。
　　唯愿这句变成真理。
　　【八。谣言】
　　她以为时间卷走的是一条条人命。
　　就像她以为，谣言不致命。
　　不，它致命。只是她还不想死。
　　上位。
　　对。
　　就是这样的方式。
　　什么方式。
　　婊子的方式。
　　这是她紧锁房门的回忆所得，不吝摧毁的狂傲人语。
　　猎奇心理，大肆渲染，唯独真相总是缺席。
　　有人突然敲门，饭熟了，出来吃点吧。
　　这是今日她听到的与谣言无关的一句话。
　　【九。观众】
　　她说，我累。
　　她问，为什么。
　　她答，因为做的都与自我无关。
　　她说，活该。
　　她反问，我活该么。
　　她回，没错，活该你累，因为你作。表演欲强烈的人总是很累。
　　她问，这是朋友应该说的话吗。
　　她答，我当你是朋友，我才说真话。
　　接着说，放松点，你没那么多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