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四我看流放生活犯人中最勇敢的人

　　知道我和彼得洛夫交往，米茨基警告说：尽管有不少苦役犯让他害怕，最让他害怕的就是这个彼得洛夫。在所有的苦役犯中，他是最勇敢、胆子最大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想干什么，谁都挡不住。如果他想杀你，能够毫不费劲地就把你给处理掉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觉得他的脑子有点不正常。
　　米茨基的看法反而让我产生兴趣，但他却无法说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说来也奇怪，在以后一些年，我和彼得洛夫关系比较密切，几乎每天都要交谈，他对我似乎有一种真诚的依恋之情（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他在监狱里循规蹈矩，没有干任何可怕的事情，但每次我看到他并同他谈话时，都相信米茨基的话很对，彼得洛夫确实是一个最勇敢、最大胆、最不愿受束缚的人。然而我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要说明的是，彼得洛夫就是犯人们传说的那个在受刑时想杀死少校的人，少校最后之所以没有丧命，是因为在动刑的前一分钟有事坐马车走了，犯人们都说他命大。据说彼得洛夫在进监狱前，一次在操场上挨了上校一个耳光，此前他也多次挨过上校的打，但这次他却不再忍受，于是在全团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上校刺死。我并不了解这件事的详细情况，彼得洛夫也没有对我讲。不过这样的情况在彼得洛夫那里毕竟不是经常发生的。平时他很懂道理，脾气也很温和，但他的内心有一种巨大的热情，就像表面已经熄灭的木炭，里面火烧得正旺呢。我在彼得洛夫身上没有看到一点点自大和虚荣，而在别的犯人那里却是很常见的。他很少跟人争吵，也不跟谁特别要好。不过有一次我看见他勃然大怒，那是由于一个本该给他的东西让别人占有了。这人叫安东诺夫，个很高，力气很大，为人凶悍，爱嘲讽人，平时常常挑衅滋事，胆子也很大。这次他俩争吵了很长时间，我原以为他们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问题，因为以前彼得洛夫偶尔也跟某个十分卑劣的犯人争吵甚至打架。但这次不一样，彼得洛夫突然脸色惨白，嘴唇发黑，浑身直打哆嗦，甚至连气都喘不上来。他站了起来，光着脚（夏天他很喜欢光脚），一声不响，慢慢走向安东诺夫。囚室里本来喧闹得很，这会儿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连苍蝇的嗡嗡声都能听见。大家都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安东诺夫也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过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我不忍心看下去，于是走出囚室。原以为还没走下台阶就会听到杀人时人们发出的惊叫声。但这一次却什么事都没有：还没等彼得洛夫走过来，安东诺夫就赶忙把引起争端的那个东西扔给他（其实这只是一块破包脚布，几乎不值一文）。过了一会儿，安东诺夫为了面子，表示自己不怕对方，还骂了几句。彼得洛夫不在意对方的骂声，也没有还嘴，东西已经到了手，他很高兴地拿走了包脚布。过了一会儿，他又若无其事地在监狱里逛来逛去，听听哪里有什么有趣的话题。表面看起来他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其实他对一切都很淡漠，逛来逛去只是没有正经事干的缘故。我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不逃走；只要他想逃，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走。像彼得洛夫这样的人，只有在不想干什么的时候，才受理性的控制、只要他想干什么，没人能够阻挡得了。我相信，如果他想逃走，就能瞒过所有的人，他能在树林里或者江边芦苇里呆上一个星期。显然他没有拿定主意要这样做，也许他完全不想这样做。我发现他这个人不会进行深入思考，只是凭自己产生的某个念头而行动，这些念头使得他在无意识中到处飘流，以至于一生就这样飘忽不定，直至找到能遂自己心愿的事情，于是就万死不辞地去完成。有时我很不理解彼得洛夫：为了一个耳光就可以杀死自己的长官，却能毫无怨言地忍受鞭挞。他常常因为贩运私酒而挨鞭子抽。他在躺下受刑时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似乎觉得是罪有应得，不然的话，就是把他打死，他也不会躺下的。
　　我觉得彼得洛夫甚至有点喜欢我，这让我深感惊讶。也许他认为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他对我好是出于一个强者对弱者同情的本能。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他偷我的东西。我还相信，在他偷我的东西时也一定同情我：你这个人，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喜欢我。一次，在无意中他说：你这个人心太好了！你这人老实得让人可怜。但请你不要见怪，我说这话是出于真心。
　　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这样一种人：一旦发生剧烈的群众运动或者大的变革，他们就会脱颖而出，处于重要地位，充分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他们不尚空谈，也不是某项事业的倡议者和主要领导，但他们是这项事业的开拓者和主要完成者。他们不事张扬，注重实干，是最先跨越前进道路障碍的人；他们不怕任何艰险，勇往直前，率领群众一直战斗下去，直到洒尽最后一滴血。我觉得彼得洛夫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是这样，会突然一下子结束掉一切；如果说他现在还没有毁灭自己，只是还没有找到那个他愿意干的事情。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会一直找不到这样的事情，于是漫无目的的漂流一生，直到满头白发而寿终正寝。不管怎么说，米茨基的话都是对的：彼得洛夫是监狱里最勇敢的犯人。
　　死屋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