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很小。 一天,我家里进来一只小狗,大人们要赶它出去,它汪汪直叫,就是不肯走。 它走到我跟前,用鼻子嗅嗅我光裸着的脚背,便伸出舌头舔起来。我想,它也许很饿了,就拿食物喂它。果然,它没几口就把一碗菜糊粥吃光了。 在我们那个山乡的县城里,养狗的人家是不少的。生下小狗,养不起,就往别家送。来我家的这只小狗,不知道是谁家的,一连好几天却不见有人来问。 那时,我们家是个大家庭,几代人住在一起,院子有好几进。从大门到里屋,要穿过小天井、大明堂,所以很需要有一只狗看门。特别是大人们看见我好喜欢,我是我们家中的长孙,所以决定将小狗留下来。 那时,我们这个书香门第自我曾祖父死后,家道早已中落,经济日见拮据,就将此狗起名来富,想讨个吉利的口彩。很快,它便知道来富是它的名字了。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只要我们一喊来富,它便会飞快地跑过来。 它长得很快,不几多时,它已不是小狗了。它并不漂亮,一身棕黄短毛,样子像狼,但没有狼那样的凶狠相。 大热天,我爱跟大人们到城门口小溪里去洗澡,每回来富都跟去。我们在溪水里嬉戏,它就在溪边树阴下替我们看管衣服。它看着我们,好像也很高兴。我们向它招手,喊它,要它下水来试试,它不敢。 一天,大概是六月六吧!我看来富热得很难受,张着大嘴,直喘气。我乘其不备,一把抱起它,将它抛到溪水里,不想,它生来就会游泳,一点也不下沉,浮在水面上,用四脚划着水,很快就上了岸,它浑身湿漉漉的,低着头,拖着尾巴,径自回家了,一路上汪汪叫着,好像在骂我:没经我同意,太不应该! 我回到家里,它一副生气的样子,见了我也不理睬,远远走开了。不过,它生气的时间不长,第二天就跟我和好了。 我上学,它每天总是陪着我到学校,好像是保护我。一到校门口,它便站住了,目送我穿过操场,走进课堂。它似乎懂得学校的大门狗是不能进去的这个规矩。 放学时间,我走出校门,它就会迎上来,像是分别多时的好朋友,摇头摆尾,蹿前跳后,一股子高兴劲儿。时而远我奔去,在草地上打着滚。时而故意站着不走,待我走远了,它飞快地奔过来,赶上我。有时,我贪玩,放学了还在操场上游戏,它就会在校门口眼巴巴地等待我。它,似乎懂时间,知道我什么时候该回家。 我和同学们打架,它会凶狠狠地在一旁大叫,吓唬我的对手,看到我吃亏了,便会去咬对方的鞋跟,我同学的父母曾到家来告状。但是,我和同学们玩摔跤的游戏,两人抱成一团,它好像也能辨出这是玩儿,总是高兴地往我们的脚间钻来钻去,凑热闹。 它,有时好像比我大,是我的保护者。有时,好像比我小,常在我面前撒娇,做些滑稽可笑的动作。有时,好像和我大小一样,是伙伴,一起游玩、嬉戏。狗,它的年龄是难以和人作比较的。 没多久,日本侵略占领了中国的大块领土,战火南移,很快蔓延到我们的家乡。县政府赶到远离公路的山沟里去了。 我们老百姓在乡间有亲戚的,都挑着一副副担子,逃到亲戚家去躲一躲。等日本兵一走,又回来。我们一家逃到离县城有20多里的姨婆家,一个很偏僻的山拗里。来富有几次,跟我们一起来到山坳里,有几次,我们留下一些吃的,让它在家里看家。 有一次,日本兵来得很突然,他们已经进南门了,我们才知道,一家人在机枪声中,匆匆从北门跑出去。 我家的曾祖母,90多岁,人老了,行动已不便,一时找不到人抬,只得将她藏匿在菜园的柴屋里。在她的身边放一些面饼和干粮,一桶茶水。又把来富的窝,移到曾祖母的床边上,来富似乎懂得我们的意思,它留下了,没有跟我们逃出去。 原以为日本兵住一两天就走了,不想这回过了3天还不见走。听说城里出了一批汉奸,组织什么维持会。我们在山坳里,一家人都急坏了。 第四天,我们的来富突然来到我们山坳里,一副不安急躁的样子,喂东西给它也不吃。我们猜想,我的曾祖母一定遭遇不幸了。 我的二祖父,饭也不吃,就带着来富赶回县城去看看。 城门口却守着日本兵,还有一些汉奸,来富乘他们不备,进城去了。我的二祖父只能在城外等到天黑。夜半时分,才从一个城墙的缺口,冒着极大危险爬进去。二祖父回到家,一看曾祖母果然死了,可身体还有一点余温,大概断气还不久。我们猜,也许是饿死的。 我的二祖父不敢久留,只是将曾祖母用被子裹好,又给来富留下些吃食,要它看好家里,在天亮前仍从城墙缺口逃出来,逃时慌忙,踩落了石块,给日本哨兵发现了,还开了几枪,幸运没有被打中。 汉奸们的维持会成立了,日本兵不走了,我们在山坳里无法长期呆下去,只得全家返回县城去。 我们回家一看,门大开着,没有逃出去的一位邻居说,汉奸们领着日本兵,砸开了我家的门,抢走了我家的一些东西。她说,她听见过来富的叫声,好像和那些抢东西的坏人搏斗过。 可是,我们在家里找遍了,不见来富,它到哪里去了呢? 是它觉得没有看好这个家,不好意思见我们,它远远走了。不,我们已经做了亡国奴,人也保不住自己的家,狗怎么还能看得住呢?它为我们这个家,尽到了它应尽的责任。 我一直在等待来富的归来,可是一点音讯也没有。假如它是被日本兵、汉奸们打死了,也该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尸体。可是,在这个人死了都找不到尸体的年代,还能找到一条狗的尸体吗? 在这个可诅咒的年代,有力自己活着可以出卖灵魂的人,也有为保护家园搏斗而献出生命的狗。这样活着的人,还不如一条死去的狗呵!卑劣的人,可敬的狗! 我想,我们的来富没有死,某一天它会突然回到家里来,我每天从门口进进出出,我仿佛看到来富依然守候在门里面那块给它磨得光洁发亮的水泥地上。 过了一些时候,我们的学校在山沟里复课了,我背负行李,到遥远的山沟里去上学了。 在复学后的第一次作文课上,我写了一篇记述我家来富的真实故事。 我的老师,在这篇作文的结尾处,那些指责汉奸不如狗的词句上,用红笔加上了密密的圈圈点点,并且批了个120分。那时,学校成绩分数是百分制,但一般作文都没有满分的,最多不会超过95分。我的这篇作文,批了120分,震动了我们整个学校。并且,不久又在县政府办的小报上刊登了出来。 我永远记得这件事,永远记得这篇作文。 从此,我常常写作,写了许许多多作品,到16岁那年,我的作品已有厚厚3大本。 1947年,我在青年作家月刊社印出了第一本集子《天灯在看你》。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可算是个作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