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是流浪文学家,曾定居沙漠,也去过很多地方。 她有形形色色的邻居,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瑞典邻居加里。 和加里的相遇 三毛和加里的结识,是在加纳利群岛。 当时,撒哈拉的局势紧张,她和丈夫荷西,不得不从撒哈拉沙漠离开,开始了旅行。 在加纳利群岛,她们住在沿海的社区,这里的房子大半都是白色的平房,很是安逸。 这里隶属于西班牙,住的大部分都是北欧人。 在三毛眼中,这里是一块安居的乐土:终年不雨,阳光明媚,四季如春。 她经常在海滩上散步,走好几个小时,都看不到一个人。就算偶尔看见了人,也是一两个老人,步履蹒跚牵着狗,懒洋洋晒着太阳。 在群岛上住着的,大部分都是老人,他们很欢迎三毛和荷西,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需要年轻人了。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块美丽的山坡,唯一缺少的就是笑声和生命的芬芳,老人像苍蝇似的死去,新的一代,却不肯来。 三毛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邻居不嫌吵,她就可以天天往外跑,把整条街都弄得活泼起来。 荷西是喜欢潜水的,而且很喜欢垂钓。 住进这里后,他天天去大鱼,家里的鱼基本上吃不完,三毛就天天拿绳子串着鱼,挨家挨户去送鱼,很快就和这里的人熟识起来。 大家都很喜欢三毛,三毛也是个捣蛋的性子,很快,她就看上了隔壁邻居的房子。 这是一座门窗紧闭、窗帘完全拉上的房子,像个鬼屋一样,但院子里的野花却开得格外芬芳。 三毛确信,这个房子没有人住,否则不该是这个样子。 于是,她时常翻过院墙,去采院子里的野花。 偶尔,她也会趴在窗户上,想象屋子里的主人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但有一天,她突兀在窗户上发现一张大大的黑脸,吓得她背脊都凉了,结结巴巴半天,才吐出了一句:日安。 这个鬼屋一样的房子,是有人居住的,而这个人,就是加里。 被子女放逐的加里 三毛和加里攀谈,她知道了老人的基本信息。 他来自瑞典,不会说西班牙语,不会说德语,腿脚不便,很少出门,在这里住了2年,跟谁也不来往。 他不晒太阳,也从不打开房子通风,身上、屋子都散发着恶臭。 三毛很牵挂他,她想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荷西却说:三毛,那不是我们的事情,看到这种可怜的人,我心里很烦,你能把他怎么样?我们又不是慈善机关,他可以住在瑞典养老院,却偏偏住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岛上! 荷西的话,说得有道理。 但三毛却忍不住想起这个老人,并和丈夫商量,每天多做一点菜,给邻居送过去。 荷西叹了口气:你去吧,我知道你的个性,不让你去,估计你的饭都吃不下去。 得到许可后,三毛端着菜,跑去敲门,敲了很久,才看到加里慢吞吞来开门。 加里呆呆望着三毛,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但三毛是热情的。 她再次自我介绍,并把菜给加里端过去,见他行动不便,干脆拉着荷西把老人搬出来晒太阳,并为他架了一个小桌子,方便他吃饭。 老人好像吓到了,但在三毛的安抚下,他开始慢慢吃饭。 而三毛也有了机会环顾老人住的房子,这一看,她吓了一跳。 里面乱糟糟、臭烘烘,气味令人作呕,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地上散落着堆积如山的空罐头,看来,不出门的日子,老人就靠着罐头度日。 他的床单更脏了,上面黑漆漆的,一块一块的,散发着恶臭。 屋子里的衣服也像是被灰尘蒙住了一样。 三毛说:荷西,他一个人这样住着不行,我们要帮他收拾一下。 此后,三毛就开始帮老人收拾屋子,并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 她还看到了加里桌上摆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他和一个女人,还有5个孩子的合照。 这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吗? 三毛想不明白,但当务之急,是把老人居住的地方弄得干净一点。 她一边干活,一边对老人说:加里,以后我常常带菜给你吃,窗户天天来帮你打开,你相信我们好吗? 正说着,三毛突然在老人的枕头下,翻出了一大把一大把捆好的钞票。 有很多钱,却只能任由腿部溃烂 三毛不知道加里的钱是哪里来的,但她看着桌上的照片,若有所思。 她把荷西喊过来,当着老人的面,一张一张把钱数好,然后对他说:钱这样放着太不安全了,这么多钱,要存到银行去,明天我们替你开户,户头就是你的名字,你自己去签字,好吗? 三毛用德文慢慢说,老人啊啊地点头,但她不清楚老人到底懂了没有。 突然,荷西尖叫起来:三毛,你看他的脚趾! 三毛这才注意到老人的脚趾,右脚的2个脚趾都烂掉了,她急忙掀起老人的裤腿,发现他整个右腿都肿成了黑紫色,好像灌了水一样。 必须去医院了。 三毛看着成群结队的苍蝇突然涌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和荷西把老人抬进屋子里,回去的路上,三毛对荷西说:我们要陷进这个麻烦里了。 荷西却摇摇头:三毛,我们没办法对他负责,我们明天去找瑞典领事。 三毛等不了,她想了想,还是走到社区另一家瑞典人家,想要请他们和老人聊一下,能不能问出更多的信息。 毕竟,三毛不知道瑞典语,交流起来有些障碍。 可三毛没想到,她刚说明来意,就被轰了出去。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说:这不是我们的事。 三毛叹了口气,找到社区负责人,可社区负责人也不管,但他把瑞典领事的电话给了她。 拨通电话后,三毛表明情况,却得到了她根本没有预料的答案。 太太,您的瑞典邻居又老又病,不是领事馆的事,他如果死了,我们可以代办文件,但现在不能管他,我们不是救济院。 三毛惊呆了,她一直以为这里很温暖。 但她还是不想看着加里的腿烂,第二天,她和荷西一起把老人送去医院。 其实荷西也不理解,在他看来,加里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不过三毛想管,他就支持。 可因为帮助老人,三毛和荷西突然成了社区上最不受欢迎的邻居,因为他们多管闲事,甚至英国太太还嘲笑他们太单纯。 锯腿手术无人签字 三毛和荷西,把老人送去了医院,一路上,老人喃喃地说:谢谢,谢谢。 他只会这几个词,但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来帮助自己的。 可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就下了定论必须锯腿。 他们去的是国际医院,医生很仁慈,但医疗费很昂贵,但加里有很多钱,这些钱负担医疗费绰绰有余。 但三毛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能签字吗? 医生皱了皱眉,邻居是不能签字的,除非患者本人同意。 三毛点头。 她之前翻出了老人的护照,知道他今年73岁,来自瑞典。 而桌上的照片告诉她,老人应该有5个孩子。 她耐心给老人解释:加里,锯腿才能活,要不要打电报去瑞典,叫你家里人来?你有没有亲人? 然而,许久,加里都没有回答。 三毛耐心看着他,加里闭上眼睛,眼角都有泪花,他很费劲说出了一串德文,三毛完全听懂了。 我太太没有,没有,分居了孩子,不要我,给我死给我死。 三毛惊呆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哀戚的声音,这些艰难的词,汇聚出来的,居然是一个人求死的心。 他说他没有亲人,他要死。三毛忍着内心的悲痛,转头对医生说。 医生惊呆了:这不可能,他不锯,会烂死,你再劝劝他! 可劝说的话,三毛怎么也说不出口。 加里这个样子,显然是对生命失去了期待,她更无法保证,锯腿之后,加里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她没办法开口。 荷西蹲了下去,用西班牙说:加里,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下午锯腿,好吗? 最终,加里的腿还是被锯掉了。 他的钱,三毛和荷西换成了当地货币,支付了手术费后,把剩余部分送去了领事馆,希望他们帮忙保存,也做一个见证。 手术以后 加里做完手术后,三毛和荷西常常去看他。 但走进病房,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加里没有知觉,床单上有大块的脓血,有的已经干了,有的从纱布里新流出来的。 护士!护士!三毛连忙去叫护士。 护士却一脸不耐烦走了进来:这个老头子,臭得人烦死了! 她一边换床单,一边粗暴扯着刚动了手术的加里的身子。 连荷西都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开口:小心一点! 三毛还是很担心加里。 偶尔,她也会去加里的屋子看看,她还看中了一把电动的轮椅,方便加里出院后行走。 后来,加里神智清醒,他还可以清楚叫出三毛、荷西的名字。 我,明天,回家,我,不痛,不痛了。加里第一次说出很流利的德文。 三毛很开心,她看到了老人活着希望,连医生都说加里的精神好了很多。 回家后,三毛给加里换上新床单,把他家整理得整整齐齐,荷西也很轻松,帮着三毛一起打理花花草草。 加里的鬼屋一样的房子,终于焕发了生气。 然而,第二天,三毛和荷西去接加里时,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床。 加里今天清晨去世了,我们正愁不知道该怎么通知你们。护士站在三毛的背后,突然开口。 他死了?三毛不敢相信。 荷西也说:他昨天明明活得很好,还吹了口哨,吃了东西,讲了话! 护士一脸冷漠:总会好一天,再死。 人呢?三毛问她。 在殡仪馆,你们可以去看他。护士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三毛和荷西去结账。 加里的葬礼,是领事馆一手包办的。 是一块小小的公墓。 直到葬礼办完,三毛也没有看到他的家人。 葬礼后,领事馆的负责人找到三毛,询问她为加里垫付了多少医疗费,并承诺弄好了文件后,就会把钱结清。 幸好加里的钱还有剩。负责人的语气很轻松。 三毛却没有和他攀谈的心,她只是简短说了一句谢谢,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