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 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 《人生》路遥 图源网络 故事还要从那个雨夜说起。 他,名叫高加林。 这晚从村前的小河里一路淌水跑回家后,就一头躺在了前炕的铺盖卷上,什么话也不说。 一时急得老两口不知如何才好,逼问之下,他才开口: 我的书教不成了。 原来,村干部明楼想给自己今年高中毕了业的小儿子寻思一份像样的工作,和人商量着就把加林干了三年的民办教师给下了。 这个打击对于这个穷苦的农村家庭来说,显然是严重的。而对于一心热爱文学,以成为教师为荣的加林来说,更是致命的。 因为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今后不用像他的父辈那样,一辈子当土地的奴隶。 他本能地想要报复。 我要写状子告他! 盛怒之下,他叫嚣着。 然而,他的老父在低着头抽过几支烟后,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人的老皱脸,对他说: 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 脸不要沉,要笑! 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 一连好多天,加林都整宿整宿地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他的烟瘾越来越大,早上每穿一件衣服,总要楞怔半天。 直到那个名叫巧珍的邻家女子,一次又一次似巧合而实存心地出现在他面前。 当他在游完泳的河道边石崖上的一棵桃树下躺着发呆时,她路过给他手里塞了一个自留地里新摘的甜瓜。 他应母亲的提议,试图去县城卖馍,提着一篮子白馍转悠了一天,终究拉不下读书人的脸面去吆喝一声。 在县城他遇到了高中时代的昔日恋人黄亚萍。已在县广播站当上播音员、处上经商的对象的亚萍,叫他相形之下一时自惭形秽。 没有卖出一个馍的他,在回家途中又遇到了正等候他的巧珍。 巧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篮子,把馍全送去了自己在县里的姨家,回来从自己兜里掏出早已算准了的馍钱和一条烟,塞到他手里。 就这样,被巧珍的真挚情感和纯朴心地所深深打动,他渐渐走出了人生的低谷,重拾生活的期望。 但是骨子里的文学志向和远大抱负,常叫他对自己回归土地的身份难以认同。 他使蛮力拼命做农活,哪怕曾经执笔的双手渗出血来。 巧珍因为他,开始认真刷牙、爱干净、也穿新衣裳了,她时时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村里人看着他们没有媒人说亲而自相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神由一开始的惊异,到容忍,而至羡慕。 但有时,他困惑于一个心地善良、模样俊秀但没文化的农村姑娘会否将他永远地拴在了这片土地上。 而有时,他又深深地感受到,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真实地生活。 就在他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努力使自己成为土地的一部分,也确实认为一切原来的想法都退得很远了的时候,命运再一次和他开起了玩笑。 与其说是命运,倒不如说是人为的更为准确。 他从军多年的二爸(叔叔)返乡赴任地区专署劳动局长,这在当地人眼里是最大的官儿了。 属下干部连同之前那位下了他民办教师的村干部明楼为讨好新局长,私下商量疏通着就把他安排去了县城当通讯员。 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中间经过些什么手续?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填了一张招工表。 就像当年他怎么被下的民办教师一样,他什么也不知道。 像明楼这样的人,他们为了个人的利益,有时毫不顾忌地给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当头一棒,使他们对生活更加悲观。 有时,还是出于个人目的,他们又一下子把这些人推到生活的顺风船上,使这些人在高兴的同时,也感到自己顺利得有点茫然。 然而,他毕竟渴望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 于是,在送他离开村子的时候,巧珍一直把他送到了河湾里的分路口。 加林哥,你常想着我。 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下来。 从田野再一次来到城市,他很快就把自己又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城里人。 他拥有了一张有阳光洒落的写字台,一片明光灿烂,和他的心境形成了完美和谐的映照。 他亲历一场暴风骤雨的第一线,从他笔下写出的一篇篇鼓舞人心的通讯稿,经由在县城广播站工作的昔日恋人亚萍那圆润洪亮的普通话,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他的通讯报道和散文甚至很快就在省报上陆续登载出来了。 他成了县城里的大名人。 他感觉到,自己不能满足于在这个县城所能达到的光荣了。 播音员亚萍在一次次地读到他的文章后,揣度着他的才华和潜力,回想起昔日校园内两人的情感,重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于是,他们经常在一处畅谈文学,互通新闻,探讨文化,分析国际事件 相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巧珍,现代知识女性的亚萍和他确实有着相同的兴趣、志向和更多的话题。 亚萍是家中的独生女,通过其父亲的人脉,她获得了回到自己家乡南京工作的绝佳机遇。 经分析比较,亚萍果断与现任经商的恋人张克南分了手,而后对他说道: 我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南京工作,咱们在一块生活吧,你跟我们家去南京。 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里就会有大发展。 我回去可能在省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或省电台去当记者。 由此,他进行了一场非常严重的抉择。 而抉择的结果是: 他当然愿意和亚萍结合在一起。 因为她有文化,聪明,家庭条件也好,又是个漂亮的南方姑娘。 他认为,像巧珍这样的农村姑娘,一眼就能看到底,是单纯的,往往也是单调的。 他觉得不能贻误自己生活道路上这个重要的转折这也许是决定自己整个一生命运的转折! 我要是能和亚萍结合,那我们一辈子的生活会是非常愉快的;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能力都很强,共同语言又多。 他这样想着,于是找来巧珍,并对她说: 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 巧珍痛苦地咬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说: 那你去吧。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 加林哥,你别再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于是,他转过身,上了公路。 当他回过头来看时,见巧珍还站在河湾里呆呆地望着他。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可爱的巧珍原来是遭了这么大的不幸了! 就在大家都觉得这女子这下子算彻底毁了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 她又在田野上出现了,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小马一样,她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了! 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有精神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 当加林正热忱憧憬着他的附带着光明前程的新生活时,亚萍昔日恋人张克南的母亲出于强烈的报复心,而想方设法了解并告发了加林是由村干部等人帮助走了后门才谋得县城通讯员这好差事的。 这样,加林就再也不能在县城写他的通讯稿了。 亚萍的父亲知晓此事后,即刻提出让女儿与加林分手,以免影响了女儿的大好前途。 是生活又开了他一个玩笑,还是他开了生活一个玩笑? 他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加林再一次走上了从城市返回农村的小路。 然而,这一次,路途中再没有了巧珍默默守候的身影。 当他还想着,能不能再唤回巧珍时,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就在前几日,刚嫁给了已向她求亲多年而未曾答允的同村里的一个老实庄稼人马拴了。 而在他赤手空拳地从县城回到村子里后,却听人向他说起: 已嫁作人妇的巧珍才去央求了明楼,请明楼想法子再让他回去做他曾热爱的民办教师。 村里人说: 巧珍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 村里人还说: 巧珍,是多好的娃娃!那心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 就如李宗盛在那首《山丘》里唱的: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尽管心里活着的 还是那个年轻人 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 无知地索求羞耻于求救 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人生》 作者,路遥 1949年12月,生于陕西榆林市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 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开始文学创作。 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轰动全国。 1988年,完成百万字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1991年作品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1992年11月,因病医治无效在西安辞世,年仅42岁。 2022年10月11日夜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