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向前骑着他最大的家当摩托,沿着风光无限的四车道大路奔驰着,这条路,虽然走了多年,沿途的风光也了然心中已久。路边那些花草树木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晰,没有很快从耳边掠过,它们好像一下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一样,向他张扬着。他觉得,这似乎是为了配合他渐渐清晰的思路。 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就有一个梦想,也只有这一个梦想,走出这个生养他的小山村子。想着通往山外的路,有多远就有多亮堂。这条路引导着他成长。读书没有这条路更让他神往。那些漂亮的文章数字都是软塌塌的幻境,不真实。只有这条路,那么硬朗而又富有情意。史向前读完小学那年,母亲病故。他也同时失去了读书的必要。父亲见他也不是能读出前程的孩子。便给儿子做了新打算,料理土地之外,好好伺弄那片果园。父亲从不认为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并且,再好,都不安生。在哪儿,都不会有在自家的土地上那样自由安全。 史向前和父亲在家修心治家的日子,无波无澜。直到有一年的春节,村里那些走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居然有人是开着车回来的,开着自己的车。这让史向前再次有了梦想。他也要走出去,变个样再回来。 他仔细做了筹划,没有商量。他就像一个战士,也像一个将领。用尽了他所有的智慧和意志,外加一箱上等的苹果。终于拿下人生第一个堡垒。本村出了五服的一个大哥,答应过了年带他去县城,大哥史向军在县城一家酒店做厨师。史向前就这样顺利地从那条路走出来了。临别,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出去走走也好,回来就踏实了。史向前想,父亲居然这样说,倒是也对。等我变个样回来,当然踏实了。 史向前在大哥做工的饭店做起了杂工,择菜洗菜洗碗端菜,总之,哪儿忙到哪儿,起早贪黑不说,工资还低,他做了认真分析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学掌勺,虽然也辛苦,至少工资能涨上去。说干就干,去买了烹饪的书,再得空就去帮向军大哥的忙,顺便偷偷学艺。一阵的高歌猛进之后,史向前居然也能独立掌勺了。甚至还有了自己的拿手好菜。他又开始思考了,可以试着离开向军大哥了,这念头一出,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会飞的鸟儿了,终于有了可以支配自己的翅膀。 史向前成功飞到一家小餐馆,老板很懂他,不仅让他做掌勺第一人,另两位掌勺还受他领导,工资也合意,比向军哥的工资还高一点。关键是,新老板未总和他的一番长谈,让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未总说:小史,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又踏实肯学。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一起把咱们的饭店搞得红红火火。有了钱,也就有了自由,只有财务自由了,你人也就自由了。 小史很珍重未大哥的谈话。他着实思考咀嚼了大半年。以后,他就自觉了,他是有思想的。而且,他要继续努力保持住思想,还有自由。那是他第一次听财务自由,这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站到了财务的台阶上,自由也就不远了。只是,自由的路上,不顺得很,几个月后,未大哥就开始不发工资了。饭在酒店吃,倒也能撑着。终于撑不住的时候,下了决心和大哥谈了欠下工资的事,未大哥很诚恳地表示了歉意,同时又把思想之类的话说了一遍。希望他能和他一起渡过难关。又过了一段时日,史向前真的开始思考了,他觉得他的思想一直没有动起来。动起来,才发现近日来,客人明显少了,空闲的时间也多了些,这些空闲又让他动起来思想。这便有了寻向军大哥的念头。 向军哥告诫他,去找下家饭店吧。找好后,再慢慢讨欠款。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向前有了新的目标,心思稍稍宽慰了。未大哥毕竟是第一个赏识他的人,也给了他更高思想的人。他不会做出没有思想的样子,和他拉下脸的。 他找好了另一家酒店。和未大哥辞别时,说了他的思想,先去一个老乡的酒店帮帮忙,虽然工资低点,说保证能发到手,紧张时最多欠一个月工资。大哥,你能给结多少账就结多少,剩下的,有了再结。 未大哥脸色温暖,话也温暖地说:小兄弟啊,你这一走,也好。等我这边缓缓劲,把其他的投资赚回来,就找你回来。咱们还一起干。这样吧,先支付你一个月的工资,欠下的都在账上,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至此,史向前拿了一个月的工资走了。欠下11个月工资的账留下了。这成了他不舍的挂念。有空的时候,就会来看看大哥老板,念念自己的挂念。 一晃又是两年,他的挂念一毫也未减轻,数字也未变化。一天,他从未老板酒店前路过,看到老板的车在,便信步进酒店去。酒店已经不正常营业了,老板正和一位女士谈事喝茶,老板热情招呼他一起喝茶,也未做任何介绍。女士很优雅的样子。等女士外出方便的时候,他抓紧问了工资的事。老板亲热地说:快了。再等老板出去方便的时候,女士很温和地给他续了茶,他突然竟有些感动,鬼使神差地说了自己来讨债的经历。女士很是惊讶地看着他,缓缓地说:你可以尝试着换换工作的,去工厂公司做工,锻炼人,还有保障,干好了还能给交五险一金。当然,不管做啥,一定得多动脑子。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话,女士便说有事先走了。女士前脚刚走,老板就回来了。他居然很自然地告诉老板,那位女士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有急事,就匆忙走了。直到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他才放下心来。 这是一次巧遇,也是一次预告。自此以后,未老板彻底失踪了。店面关停了一阵之后,换成了茶店。他的这块念想也就无处可放了。 倒是那位女士的话时时响在耳边。终于有一天,他恍然明白起来。其实,他的思考他的思想从来也不曾转出过一个框子,这个框子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劳动变成金钱,这和在村里又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劳动能不能换来金钱,换来多少,并不取决于他。他的视野又一次宽出一条亮光。他得让自己的劳动得到更好的保护。 他辗转跳到了一家机械加工厂,又是一阵的折腾,最后停留在焊工上。这个活,有难度也有强度,所以,工资会比别的工种要高。史向前不怕吃苦。力气也有的是,只有使出来的力气才有用。也学会了,随时转动脑子思考。这一阵子,脑子和力气全奉献给冒着火星的焊枪上了。其实,无论他怎样动脑,他的思考都是没有足够长度的,永远到达不了即将到来的现实。正当他熟练了焊接工作,准备再上一个台阶时,他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右手食指在操作机器时掉了一截。 这件事让他猝不及防,思想停滞了好久,等指头恢复了新的模样,变成和拇指一样高矮时,他才顾上思想一回。他的半截指头得到了一块补偿款,正好用它买了一辆摩托。开始,骑上摩托,那半截手指就会隐隐的痛,后来努力想了想,才发现好像是心里涌出的滋味。再后来,一切终于平静了。摩托的存在和手指的不完整,都变成了理所当然。或者说,所谓的结果,都是你必经之路的麦穗,你命中该有的那一穗收成。或饱满或轻薄。 史向前的同乡田小甜,自他有了摩托,好久不见了。他偶尔会想起她,零零星星的一些亮光,似天上的星,忽隐忽现。他也起过一个念头,在这块流光溢彩的地方,攻下一小方地盘,用终生的劳动做抵押,和小甜一起拼凑一生。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从强烈到灰暗,似乎只在一念之间。便灰飞烟灭了。事实证明,这个闪念是对的。 闪念过后没多久,一场新的遭遇到了,新冠病毒席卷而来。这个病毒,彻底打乱了史向前的一切,仿佛失去控制的摩托,慌乱又惊恐。向军大哥的饭馆挣扎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关门大吉。厂子还算勉强撑着,说放假就放假,工资也开始拖欠了。 史向前这次被病毒搞得有点懵,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比人厉害。先前,他被未老板骗去了近一年的劳动果实,因为在他那儿遇到女神姐姐,便从内心里扯平了。后来,他失去了一截指头,获得了代步的摩托。都有平衡的一边撑着。现在,这病毒,只是一味地逼迫,步步紧逼,连一个抓手都没有。这让他第一次有了瞎子的恐惧无助。他的世界瞬间黑下来。张望左右之后,气息才舒缓些。同乡中还有更暗淡的,那些对未来太自信的人,已经把未来的岁月抵押到房子上,而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遇到没有对手的病毒。仿佛从天而降的山墙,完全堵住了去路。 史向前的父亲电话叫儿子回家时,史向前忽然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先前,回家暂躲疫情时,还不曾有这样的感知。那时想,病毒逛一圈,也就散失了。人缓过劲来,制服它,不过小事一桩。哪曾想,病毒就像故意逗着人玩迷藏一样,此起彼伏,且乐此不疲。 这次回家的感觉便变得不一样了。既没有先前的不甘,也没有低人一头的局促。终究是见过了路伸展的地方,好像翻开的书本,再枝繁叶茂,也该合上这页了。 路,始于脚下路,最早始于何时,留下多少生命的印记,已不得而知。但,史向前知道,这条路从此通向了他的心里,足够他一生去探望。贯穿他一生的故事,这里是开始,也将是结尾。 老父亲依旧老样子,不多说一句话。闷闷地说:病毒不算事,战争可是大事。我可不想战事来了,你在外面瞎碰。过了好大一会儿再补充道:俄乌战争,我关心了好大一阵子了,现在不关心了。台湾的事,也是这样。现在不想了。 史向前不明白父亲的放下。他倒是时时被天花乱坠一日千里的风云变化迷幻着。以此来衡量自己的存在一样。 杨惠芳草就于202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