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雁门关不值

　　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久仰雄关大名，倾慕千古忠烈。为一睹雄关峥嵘险峻之势，亲感英雄慷慨激昂之气，辛丑仲夏，余携妻女，偕同友人，驱车六百余里，前往雁门关一游。是日也，赤日高照，地如火烧。行人或举伞盖，或张衣袂，或躲树荫下，皆为避烈日也。行人步履匆匆，兴冲冲奔赴景区，欲一睹雄关之风姿。渐近山口，放眼四望，峰岭连绵，高耸入云，草深林密，满目苍翠，长城蜿蜒，垛口相接，雄伟壮观，真乃青山千仞成屏障，长城万里设巨防。更增添了游客登临雄关，一览秀美河山之致。众游客至售票处，解囊购票，却被告知，午后山上将有特大暴雨，景区封闭，不纳游客。闻此一言，如坠冰窖，众人皆怅然若失，惨然变色，有拍股长叹者，有跳脚者，更有骂娘者。久之，皆无奈散去。余不甘一无所获，遂驱车于山下，四处游走，得些根须。待余徐徐叙来，与君同飨。
　　神木雁门关西北麓，有一杏树，其乡人曰，宋代杨令公继业手植者也。观其树，高可数丈，躯干奇粗，数人方可合抱，其冠如云，虬枝盘曲，繁茂异常，隐天蔽日。矗立于开阔平坦之处，兀然有独立天地之势，令人仰望。其实奇大，拳头一般，其色殷红，鲜艳异常。乡人矜夸曰，若啖一枚，身强体健，年延寿益，顽疾自愈，百病不生。其干粗且直，赭皮光溜，难以攀爬。有人购买，乡人即持长杆一根，瞅准一枚，轻轻一挑，其实即直堕于树下张开之白纱幔，跳而复跃，滚而回转，止于纱凹。拾实以观，果完纱亦不染。人疑其狡黠，且其值高昂，多持观望之状。诱于美言，余忍痛解囊，购得一枚，一掌满盈，重逾半斤。才一入手，香气扑鼻，令人喉头大动，口齿生津。入口香糯，如蜜汁入喉，一吸之下，唯剩得如纸薄皮，蚕豆般果核儿。妻女皆责余以贪馋，少为父为夫之状，终免不了受讥诮一通，饱尝粉拳一顿。复购数枚，人得遍尝，妻女方回嗔作喜，亲昵有加。顷刻，食过之人，顿觉神清气爽，一体通泰，精气充沛，身轻足健。乡人之言不谬哉，是吾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然其果熟透，绵软不胜，似美人之脸，吹弹可破，难以携远，竟不能献与诸君一饱口福，憾哉！憾哉！
　　十八弯从景区至代州县城，沿途山势险峻。其道曲折蜿蜒，上有高坡，下临深涧，名十八弯。车行其上，倍感逼仄，仅容两车往来，每过一弯，即须长鸣其笛，方向盘如轮，及时转动，以相避让，稍有不慎，即当碰撞，险象环生。车行其间，须低档慢行，以防动力不足，车熄火则很难起步。司机个个屏气凝神，全神贯注，战战兢兢。因其属于乡级公路，无设关卡，载重大车多行其上，每过一弯，皆须停车避让，更显凶险。历经艰辛，行至尽头，于平坦开阔之地驻车休息，方觉汗出沾衣，双足乏力，浑身绵软。遂深吸以定神，抽烟压惊。此刻，李白诗句自然吟出：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了缘寺雁门关东百里许，有一村庄，曰了缘寺村。中有一庙宇曰了缘寺，盖村因寺名也。据乡教师丰增喜先生介绍，该地旧有一寺，其神颇为灵验，远近闻名。然年代久远，史无记载，其名难考。北宋仁宗年间，宋辽之间，连年征战。杨令公继业父子，经年镇守雁门关，屡败顽敌，战功赫赫。时有另一武将姓潘名仁美，其女为西宫娘娘，备受恩宠。仁美之子潘豹，恃父姊之势，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祸害百姓。杨令公之第七子杨延嗣，在擂台比武中，将潘豹打死，为民除害。杨家遂与潘家结下仇恨。身为太师之仁美，以元帅之职节制诸军。在陈家谷一役中，阵前约定杨令公主攻，以诱敌深入，仁美率领诸军，埋伏接应。杨令公奋不顾身，英勇杀敌，引敌深入，而仁美却趁机公报私仇，率军后撤，不予支援。杨令公终因寡不敌众，大败而走。延嗣杀出重围，奉命回宋营搬援兵。仁美却将延嗣五花大绑，乱箭射之，状如刺猬，共计七十二箭，方解其失子之恨。杨令公逃至李陵碑之前，突围无望，宁死不降，遂以头触之，一命呜呼。英雄殒命，天地因而变色；忠臣殉国，草木为之含悲。乡中壮士，悯其忠烈，冤屈而死，趁夜色掩映，将令公父子尸首搬至寺中安放，并派人火速送讯于杨家。噩耗传来，佘老太君悲痛欲绝，带领家人亲临此寺，见逝者尸骨一面，安排后事，了却尘缘，并发誓杨家世世代代再不为赵宋带兵出征。辽人乘胜进击，仁美之流不堪大用，宋军节节败退，边关告急。仁宗皇帝昏庸，复受枕边风吹，不欲处置。奈何为家国之计，只能一面安抚杨家，加官进爵，赏赐有加；一面惩罚祸首，贬斥潘家。派人于夜间将寺里原有神像迁至代州之东若院村牛拉寺（现东若院村有古代石碑记载此事），命工匠塑立杨令公及七郎神像，并罚仁美后裔定居于此，世代守卫该寺。此寺遂改名为了缘寺，村名为了缘寺村。后佘老太君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挂帅出征。老成持重，居中运筹，大败辽军，双方遂缔结盟约，创建难得之和平。百姓感念杨家一门忠烈，含冤负屈，守护不辍，该寺得以绵延千年，屡废屡建，至今香火不绝。余入寺观拜，但见灰瓦红墙，楼宇俨然，松柏森森，宛然有致。杨令公神像，巍然坐立，虎目炯炯，长须飘飘，浩然正气，充塞天地，令人不敢仰视。七郎神像，侍立一侧，魁梧雄壮，衣鲜甲亮，金刀长阔，寒光闪闪，英气逼人，威风凛凛。佘老太君神像，蝉髻高举，慈眉善目，面色红润，笑容可掬。望之，亲切之感油然而生。适逢庙会，乡人云集，善男信女，罗拜座下，念念有词，香烛燔燔，青烟袅袅，蔚为大观。其中尤以求嗣者居多，且多如所愿，灵验之谓者也。
　　乡民白日西斜，暮色苍茫，余遂留居于了缘寺村山家。其地民风淳朴，慷慨接纳，升厨献食，得享山莼野味。土豆硕大，一炊即熟，绵软香甜，入口即化，全然不似平日之味。一边赞叹，一边询问其中原因。乡人曰，此地昼温夜凉，适合该物生长，口味独特，遍种广植，产量宏巨，远销各地，闻名遐迩。生菜甜脆，入汤即熟，捶蒜以拌，爽口异常，足以下饭，尤适下酒。芦笋鲜嫩，汤锅焯水，调以现炒芝麻，鲜香满口。莜面成卷，状若刨花，上笼蒸熟，蘸以羊肉番茄羹，美味无比。牛舌、牛心、牛尾、牛肺、牛百叶，软硬合适，香气扑鼻，正宜大快朵颐。主人于地窖搬来一坛陈年佳酿，拍去泥封，满斟瓷碗，邀来三五邻居，促膝共坐。霎时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放浪形骸，称兄道弟，家长里短，情话绵绵，人间快乐莫过于此。酒足饭饱，清茶已献，香烟缭绕，入口出鼻。一天奔波之劳碌，消于无形；半生困顿之悲，慨然失之。与余同行之人，皆深荷款待之情，欲估值酬之，略表心意，却被再三拒绝，无以为报，令人于心难安。入夜，明月高悬，清风飒飒，一室清凉，高枕大被，赴床安歇。除余之外，他人皆酣然入眠，鼻息如雷。余则有感于此地淳朴民风，难以入眠，思之、怪之，此地乡人，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清水河及野山金鸡唱晓，天色大亮，同行之人尚酣眠不醒。日上三竿，方匆匆弃其床箦，相约去爬山。乡人云，山高林密，不可深入，极易迷路。沿山林走去，可达河北省境内，且山之深处野狼、野猪、袍子、狐狸、山鸡等出没，煞是危险。只可于近山游玩，但亦须防备野物出没，并自愿充任向导，以保安全。为防野物伤人，余借来山家劈柴斧一把，重逾十斤，荷于肩头，向山林进发。行不多时，一河蜿蜒，横亘于前，水流潺潺，清澈见底，卵石散陈，游鱼可数。乡人见此河，掬起一捧即饮。同行之人，皆呈惊愕之色。乡人云：此水出于山涧清泉，入口甘甜，洁净清爽，全村人畜皆饮，大家大可放心饮用。同行之人，纷纷释去鞋袜，踏进河水，取水欢饮，玩耍嬉戏，恍惚回到顽童时代。几个龆龀小孩竟然褪去衣裤，躺在水中，打闹疯玩，摸虾抓鱼。余则分外惊诧，从余记忆起，就未见过清澈见底之河流，更不必说可以直接饮用之河水。每日打开水龙头，皆可见满溢漂白粉之水，锅底壶壁皆有厚厚一层水垢。开水苦涩，难以下咽，家家户户，或安装净水装置，或购买桶装水饮用。而此处河水竟可直接饮用，清爽甘甜，莫非我辈今日竟逢世外桃源乎？释水登岸，趋山直进，初尚平缓，渐行渐陡焉。同行之人，相互搀扶，气喘吁吁，再不欲前。择一山丘，驻足歇息，散坐于地，近观远眺。弥望锦绣，山花烂漫，绿草如茵，野生草莓，颗颗耀眼，采之入口，鲜甜异常。集市草莓，其值昂贵，穷酸教师，难以成尝，今则一饱口福，大呼过瘾。树木掩映，竞相生长，枝叶横生，不见日光。山鸟和鸣，呼朋引伴，飞而又翔，远集树端。此情此景，吴均名句，脱口而出：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俗语亦云：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一方出太阳。此次雁门之游，正可印证此理。余虽不能一登雄关，观览壮景，实为遗憾，却亦得观平常游客不曾观览之意外之景。余名之曰：景外之景。旅途顺遂，所见往往平凡，人生顺遂，多平庸之人。欲观奇景，须多波折；成就不凡之人，往往历尽艰辛。若余之游览顺遂，胡可见奇特不凡之神木，又胡可得遇丰增喜先生，访得一段史外之史，承蒙乡人盛情款待，得遇人外之人耶？嗟乎！观景须观景外之景，探史应探史外之史，识人当识人外之人。余之雁门关之行，收获不亦丰乎？